“這年頭的生意怎麽這麽興隆……話說你們這些凡人是不是都覺得自己的魂魄都跟路邊撿來的小石頭一樣可以說丢就丢,隻要不是當下活着的這一世,以後的就可以不管?”
甯霏一笑:“你們神仙以八千歲爲春,八千歲爲秋,自然可以站在超越時間空間的高度,通透了然地俯瞰一切,甚至看見澈始澈終的永恒。我們這些凡人在世短短數十載,在你們眼裏不過像朝菌蟪蛄一樣,不知晦朔春秋,沒有那麽高的境界去勘破生死輪回,能争的隻有這一世而已。”
掌櫃沉默了半晌,仿佛自嘲般地哂然一笑。
“怎麽可能,誰告訴你神仙就能看見澈始澈終的永恒,我們還不是也一樣勘不破生死輪回……”
他的喃喃自語到一半就斷了,沒再說下去,再開口的時候,又恢複了那種精明的商人語氣。
“你想用你的生生世世來換什麽?”
“換壽命。”甯霏說,“我夫君的壽命,就是當年那個來找你的男子,他的壽命已經所剩無多了。”
“怎麽會?”掌櫃問道,“我記得當時看他剩下的壽命好像還很長,這不是才過去十三年嗎?”
“四年前他爲了救我,燒了他剩下的壽命。”甯霏低聲說,“他的壽命轉到了我的身上,自己隻剩下幾年,現在這幾年也快要過完了。”
“燒了壽命轉到你身上?”掌櫃有些驚訝,“是移壽之術吧?”
“我不知道叫什麽。”甯霏說,“是一個從南海來的陰陽術師用的這種術法。”
“明白了……”掌櫃沒再問下去,“不過我提醒你,他的魂魄已經賣給我了,沒有來世。你用你的生生世世,就換他這一世的壽命,有點劃不來啊。”
甯霏立刻借機提出來:“那正好,我還有一件事情。”
她把裹在皮毛裏跟一隻圓滾滾小熊一樣的鬧鬧帶了過來。
“我們的女兒從出生起就體弱多病,不管怎麽給她尋醫問藥都沒有用,我懷疑她得的根本就不是一般意義上的病症,所以把她也帶了過來,希望你能看看。如果可以治好她的話,我願意付出代價,再做一筆交易,”
跟以前一樣,掌櫃停頓了片刻,像是在看鬧鬧的情況,但一步都沒有動過。雖然看不見表情,不過可以感覺得出來,掌櫃似乎對鬧鬧很感興趣。
“你猜得沒錯。”掌櫃說,“她體弱多病不是身體上的原因。她是不是經常明明什麽事也沒有,莫名其妙就會生病?”
“正是。”甯霏連忙道,“這是爲什麽?”
掌櫃又看了看鬧鬧:“她這情況比較複雜,我也不敢斷定。不過應該是魂魄不穩定,跟軀體一直沖突,才導緻虛弱易病,跟外界環境沒有多大關系。這是凡人身上極少見的情況,人界的醫藥當然不可能治得好,那些所謂的得道高人,也就那麽點粗淺修爲而已,看不出來很正常。”
甯霏追問道:“那你有辦法治好她嗎?”
“我可以試試。”掌櫃說,“不過有個條件,我要帶她離開人界。”
鬧鬧剛才一直都在乖乖地聽着,這一下頓時被吓了一大跳:“……不要!我才不要離開娘親和爹爹!”
掌櫃語調微挑:“小丫頭吵什麽吵,知不知道有多少人窮盡一生修仙問道,不惜一切代價脫離凡世飛升仙界,你撿這麽天大便宜已經該樂瘋了。要不是我看你有點意思,你娘親就是多付給我一千個生生世世你都沒這個待遇。”
鬧鬧根本不聽,躲在甯霏身後,抱着甯霏的腰身死不撒手:“誰跟你有緣了!我才不要這個便宜!……他說不定就是個拐騙可愛小女孩的猥瑣大叔,娘親不要答應他!我不跟他走也一定會好起來的!”
掌櫃:“……”
大約是活了幾萬年頭一次被人叫做猥瑣大叔,被噎得半天沒說出話來,一直站在原地沒動過的身形終于晃了晃,像是要朝鬧鬧逼過來:“……就你還可愛?我要拐騙也不會拐騙你這樣的,賣不出去還得賠本!”
甯霏在旁邊咳了一聲:“一定要帶她走嗎?”
掌櫃以一種“我傻了我一個幾萬歲的神仙跟你一個五歲的丫頭片子計較什麽”的模樣,沒再理會鬧鬧,轉向甯霏。
“由你自己決定。她的情況,隻有去仙界才能穩得住魂魄。仙界與人界不在同一個時空内,我帶她走,你們今後未必能再見得到面,但我至少保證她可以活下來。要是不願意,我當然也不勉強,但你應該猜得到,她照這樣下去,連十歲都活不過。”
甯霏沉默了很長很長時間。
鬧鬧睜大眼睛,擡着頭提心吊膽地看着她,緊張得都快忘記了呼吸。
終于,甯霏緩緩地蹲下身來,親了親鬧鬧的小臉蛋。
鬧鬧一看她這動作和神情,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決定,哇哇大哭起來,死死抓着甯霏不放。
“不要……娘親不要讓他帶我走……我要娘親和爹爹……我不要去什麽仙界……”
甯霏強忍着劇烈的酸楚,但眼淚還是控制不住地湧了出來,把大哭的鬧鬧緊緊抱進懷裏,不住安慰。
“鬧鬧乖,你去了才能活下去,以後還可以回來找娘親和爹爹……”
她又何嘗舍得讓鬧鬧這麽小就離開父母,但如果不去,鬧鬧就隻剩下幾年時間,在可能永遠不能見面和鬧鬧的性命之間,她别無選擇。
鬧鬧哪裏肯聽,直哭得聲嘶力竭:“我就不要……我才不管能不能活下去……”
掌櫃一直在旁邊袖着手涼涼地看着,這時候終于開了口。
“小丫頭,你知不知道你爹娘的魂魄都已經被賣給我了?”
鬧鬧停下來,滿臉眼淚鼻涕地看向掌櫃,因爲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停下來就打了一個嗝:“呃……啊?”
“他們就隻剩下現在的這一世而已,這一世結束了,如果我取走他們的魂魄,他們就會灰飛煙滅,永遠不存在于這個世界上。總之,他們的存亡在我手中,僅憑于我一念之間,明白了沒?”
鬧鬧似懂非懂地望着掌櫃,理解了半天,理解出一個結論:“……你是壞人!”
掌櫃:“……”
甯霏這時候已經有點猜到掌櫃的意思,忍不住插口問道:“你是說,在我們壽命結束死亡的時候,魂魄并不會自己消散,而是由你帶走我們的魂魄,作爲某種用途,但是這會毀掉魂魄?”
掌櫃看了她一眼:“挺聰明,怎麽生了這麽個傻不拉幾的女兒。我要你們的魂魄當然有用處,不然跟你們換回來幹嘛。不過,就算我取走了魂魄,也不一定會馬上用掉,就取決于這小丫頭的表現了。”
甯霏皺了皺眉,正要說話,倒是鬧鬧搶在了她的前面,仰頭對着掌櫃。
“那,是不是我跟你走,就可以把爹爹和娘親的魂魄要回來?”
掌櫃語氣微微上挑:“總算開了點竅。你爹娘過世之後,魂魄暫時放在我這裏,你要是能在我用掉它們之前,給出讓我滿意的條件,把魂魄換回去,他們就可以繼續轉世輪回。我是個生意人,而且是個通情達理的良心生意人,隻要是我覺得合理的交易都可以做。”
鬧鬧年紀太小,還不太懂魂魄和轉世是個什麽概念,對掌櫃說的這些其實一知半解,但總算是聽明白了爹娘有重要的東西在對方手中,隻有自己去了才能拿回來。
立刻改變主意,一臉堅決地:“好!我跟你去!”
然後對着甯霏鄭重其事地保證:“娘親你放心,我一定會把你跟爹爹的魂魄換回來的,你跟爹爹,還有弟弟,一定要等着我回來。”
甯霏本來并不想讓鬧鬧背上換回她和謝淵渟魂魄這麽重的擔子,但轉念一想,掌櫃這麽說,應該隻是讓鬧鬧可以心甘情願地跟着他去仙界而已,便沒有攔她。
給鬧鬧一個理由也好,不然這小家夥脾氣倔得要命,而且什麽都敢做,之前就自己偷偷從淩絕峰上溜了下來跟着他們。要是強行逼着她去仙界,她肯定不會屈服,非得鬧得天翻地覆不可。
掌櫃随手從自己身上不知道什麽地方摘下一塊玉玦,給了甯霏。
“這枚玉玦是仙界神山所出,在我身上帶了一段時間,上面的靈氣已經足夠凡人延年益壽。讓你夫君貼身帶着,壽命就可以漸漸恢複,你自己現在的壽命也不長,也可以輪流帶一帶。至于具體可以恢複到什麽程度,我還是不告訴你們爲好,不然知道自己死期的滋味也不好受。反正不會坑你們就是。”
甯霏接過那塊玉玦。玉玦質地溫潤細膩,晶瑩剔透,是一種極爲深邃幽遠的青蓮色,一眼望過去不像是望着一塊實體,而有一種望着另外一個空闊神秘的巨大空間的感覺。
裏面還有一道道活光在不斷地流轉聚散。這一點跟當年藍夙用來鎮住她魂魄的那顆至寶定魂珠有些相像,隻不過這枚玉玦裏的活光更加密集,流轉起來也更加靈動自如得多,仿佛這整塊玉玦都是由變幻的流光組成的。
玉玦一入手中,她就感覺一股奇異的氣息從玉玦上緩緩流進她的體内,将她整個人從内到外地包裹起來,遍體一陣溫暖通泰,湧起萬物新生般的勃勃生機,像是泡進了春天裏被陽光曬得暖洋洋的湖水中,迎面拂來充滿着鳥語花香的微風。
“多謝。”甯霏對掌櫃說。
“一物換一物,沒什麽好謝的。”掌櫃轉過身去,“好了,我們的交易完成了,這個小丫頭我就帶走了,要是運氣好,你們将來還有見面重聚的機會。”
甯霏說:“我還以爲像你這種神仙,肯定會說什麽若是有緣之類的話。”
“那是那群老家夥喜歡用的土冒說法。”掌櫃聳聳肩,“而且就算我身爲神仙,也不喜歡什麽所謂的緣分。”
掌櫃朝着鬧鬧伸出一隻手,像是從朦胧的霧氣裏面伸出來一樣,這次終于可以看清那隻手的模樣。
是一隻美得驚人的男子的手。形态優雅,五指修長,猶如天工巧手雕琢而成,比滿地的皚皚落雪還要潔白上幾分,完美得看不到一點瑕疵。清晰的節骨極有韻律地起伏,一隻手就仿佛一曲高山流水的樂章,驚豔絕倫。
那隻手牽住鬧鬧的一隻小手,鬧鬧摘下自己脖頸上帶的一串璎珞給甯霏,這串價值連城的璎珞是兩年前甯霏和謝淵渟一起送給她的,後來她學會寫字之後,自個兒在璎珞上刻了三個人的名字。
鬧鬧沖甯霏招手:“娘親再見!”
甯霏剛擡起手,随着鬧鬧的話音落下,毫無預兆地,她和掌櫃一起憑空消失在了雪原之上。
隻留下甯霏站在空蕩蕩的雪地上,一手拿着掌櫃給她的玉玦,一手拿着鬧鬧給她的璎珞,對着面前雪地上鬧鬧的那一串小小腳印。
一邊手裏的璎珞上,鬧鬧的體溫正在飛快地流失;而另一邊手裏玉玦的觸感則是溫潤微暖,還在不斷地朝她的身體裏面湧入生氣,在這冰天雪地裏都不覺得寒冷。
甯霏一時間百般滋味湧上心頭。猶如酸甜苦辣鹹嘩啦啦打翻一地,眼前模糊,鼻尖發酸,一時間很想如遇大赦地笑出聲來,一時間又想蹲下身去縱聲大哭一場。
但她終于還是壓住了一切想要洶湧而出的情緒。
她還要盡快把這塊玉玦帶回去給謝淵渟。謝淵渟的身體最短可能隻能撐不到半年,而從她離開淩絕峰算起,到現在已經三個多月,還有回程要算進去。她的時間仍然很緊迫。
在這之後,甯霏就什麽也不管,隻顧一門心思以盡可能快的速度趕路。
沒有了鬧鬧跟着,不用顧忌,一行人一天足有八個時辰都在馬背上。到了大元境内之後,更是提前傳信給沿途各個驿站,讓驿站準備好足夠的快馬,換馬不換人,一天下來有時候能換兩三次馬,中間就沒有中斷過。
這般晝夜兼程地趕路,連兩個月都沒到,他們就抵達了青陽山淩絕峰。甯霏提前傳了信回來,告知他們即将抵達,不過這信可能都未必有他們本人這麽快。
她在淩絕峰山腳下下了馬,一刻不停地往山上沖去,一顆心髒懸在喉嚨口,瘋狂地砰砰亂跳。
還好……淩絕峰的一切好像都沒有什麽變化……如果謝淵渟已經出了什麽事情的話,一定能看得出來的……
她沖到九重門的山門處,幾個蒼天部門人看到她上來,驚喜交加。
“夫人回來了!”
甯霏艱難地捂着胸口,上氣不接下氣地:“……淵渟呢?”
“門主不在……”
甯霏隻聽到“不在”這兩個字,腦子裏嗡地一聲,眼前驟然一黑,差點軟倒下去。另一個門人吓得連忙扶住她。
“怎麽說話呢!……夫人您别擔心,門主隻是出去了,正在半山腰,那棵大榆樹的下面。”
甯霏的一口氣這才勉強接上來,撐起身子,跌跌撞撞地往另一條山路下面沖去。
正值三月初春多霧多雨的季節,淩絕峰上跟她這一世第一次來到這裏時一樣,漫山遍野被茫茫霧海籠罩,峰尖松林之間白雲缭繞,路邊雪白的野百合在雲霧和山風裏緩緩地搖曳,空氣中飽含着濕潤的水汽和松木的清香。
那棵大榆樹上結滿了一串串金黃嫩綠的榆錢,甯霏遠遠就看到一個青衣人影正靠坐在樹下,身邊放着一個蓋着的大籃子,手裏拿着一封已經拆開的信,就是她之前送回來的那一封,信紙皺巴巴軟綿綿的,像是已經被看了無數遍。
謝淵渟聽見了她的腳步聲,轉過頭來。
漫山的岚岚雲霧在他周圍聚散沉浮,他的面容清瘦而蒼白,但對她露出的笑容依然美豔如十裏繁花三千錦繡。
他拎了拎身邊的籃子。
“回來得正好,我親自做的榆錢,要不要試試看?”
甯霏站在原地呆呆地望着他,半晌之後,終于也微微笑了起來,朝他走過去。
“該不會還是燒烤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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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到這裏就結束啦,後面還有一篇仙俠番外,是掌櫃和鬧鬧的故事,比較長,可能有十幾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