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陰陽術師呢?”楊昕沖上來問道,“他說不定還有辦法把其他人的壽命再轉到你身上!”
謝淵渟搖了搖頭:“死了。他對鳳傾城忠心得很,我當時是用酷刑才逼着他施術的。因爲急着救霏兒,下手太重,他後來沒撐過去。”
楊昕也一下子頓住了。
要是那個術師還在,就算不能彌補挽回,對方是幹這一行的,對這方面了解得多,總能問出一些線索。但人都已經死了,那就一點辦法也沒有,再找一個像這樣的術師根本就不知道該上哪兒找去。
甯霏像是什麽也沒聽見一樣,怔怔地看着謝淵渟,眼淚一下子就流了下來。
“好……”她含着淚開口,卻發現聲音一點也發不出來,連着深呼吸了好幾口氣,“很好……”
她轉向白書夜和李長煙:“師父,娘,幫我照顧一下淵渟和鬧鬧二寶,盡量拖長淵渟的時間。我出去一趟。”
白書夜驚訝地看着她:“你要去哪兒?”
甯霏淡淡道:“極北。”
謝淵渟頓時大驚,掙紮着竭力想要從床上起身:“不行!……不準去!”
甯霏轉過身望着他。
“那個‘掌櫃’既然自稱是個生意人,那我去跟他做交易,應該也能做成。你把後面的生生世世都交出去了,我的留着也沒用,還不如給你換點壽命回來。”
謝淵渟前世在極北雪原上跟“掌櫃”做的交易,隻有她看到了,其他人完全聽不懂她在說什麽,莫名其妙一頭霧水地看着她。
謝淵渟心急如焚地還要說話,甯霏已經出手點了他的睡穴,扶着他躺下去睡好。
“我有辦法給他把壽命換回來。麻煩你們暫時留在淩絕峰一段時間,幫我看好他,千萬别讓他出事情。”
以謝淵渟現在的身體狀況,她要走的話他肯定沒法追上她或者阻攔她,但還是得防止他一沖動之下做出什麽傻事來。有白書夜夫妻和太上皇夫妻這麽多人在這裏,應該不用擔心。
白書夜拉住她:“什麽叫做你的生生世世?你要拿什麽去換他的壽命?”
甯霏神情平靜:“不是什麽要緊東西,至少對我來說沒有什麽意義,不會傷害我就是,放心好了。”
對于這一世的她來說,以後的生生世世的确沒有什麽意義,這一世人死如燈滅,下一世的她已經沒有了這一世的記憶,有新的出身,新的外貌,新的命運,其實不能再算作是真正的她。
至于那些所謂的前世今生千絲萬縷的關系,種下的因和收獲的果,未盡和延續的緣分,這些虛無缥缈的東西,她一點都不在乎。
就算她有下一世,但謝淵渟的魂魄已經灰飛煙滅,不複存在。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他們已經不會再在這個世界上相逢,不會再有任何因果和緣分,那她還要這來世幹什麽?
甯霏沒有多耽擱,她不知道謝淵渟的壽命到底還剩下多長時間,而她從中原到極北至少需要兩三個月,還不知道是不是到了極北就能找到掌櫃。
盡管她記得前世藍夙遇見掌櫃的大概位置,但要是掌櫃已經不在那裏了呢?要是掌櫃已經不再出現了呢?
她不敢去想這些問題,因爲一想就會崩潰,她隻能一門心思想着趕路,隻有把注意力放在眼前,她才能面前維持得住冷靜。
衆人當然不放心她一個人去,九重門的幾位首領在淩絕峰也根本待不下去,跟随她一起北上,一路上也好有個照應。
結果出師不利,才出青陽山不久,前方就遇到因爲秋季天氣幹燥而引發的森林大火。他們等了大半天時間,火勢也沒有減弱下去,不得不繞走另外一條較遠的路。
走到半路上的時候,對跟蹤潛行最有經驗的幽天部首領浩峥就發現後面好像有一騎人馬一直在偷偷摸摸地跟着他們。他們這麽多人都是當世武功第一流的高手,哪裏忌憚這區區一騎人馬,連裝樣子都懶得裝,直接把對方拖了出來。
然而這尾随者被抓出來的時候,所有人都呆住了,
那竟然是鬧鬧。
這小家夥穿着一身出門旅行的裝束,騎着她最經常騎的一匹黑色矮種小母馬,馬上還一本正經地搭了幾個褡裢作爲行李。
從她三歲開始謝淵渟就教她騎馬,後來四歲生日時又送了她這匹中原極爲罕見,适合孩童乘騎的矮種馬作爲禮物,鬧鬧特别喜歡騎着它在淩絕峰底下的山裏遛彎。
鬧鬧一臉委屈地朝甯霏的懷裏撲:“娘親……我也要跟你一起去……”
衆人這才知道,鬧鬧竟然自己從淩絕峰上趁人不備溜了下來,想偷偷跟在他們後面。之前在山上的時候她就已經吵着要跟甯霏一起去,甯霏當然沒有答應,結果這人小小一丁點膽子倒是大得能包天的娃兒,回去自己收拾了行李,趁着半夜三更,下山騎馬跟着甯霏等人出青陽山。
甯霏一行人走的是最近的小路,但鬧鬧不大認得路,隻敢走她最熟悉的一條。雖然稍遠一點,但反而因此繞過了甯霏他們遇見的森林火災,在這裏趕上甯霏一行人。
甯霏闆起臉:“不行,娘親要去的地方太危險了,而且還要趕時間,你跟着拖慢了速度,要是救不回爹爹怎麽辦?”
鬧鬧的身體雖然今年來好了一些,但還是不足以去極北那種冰天雪地的地方,況且他們一路上都得披星戴月地趕路,她一個五歲的孩子,哪裏受得了這種苦。
鬧鬧眼淚汪汪地擡頭望着她:“我騎馬跑得也很快,保證不會拖娘親後腿的……我不知道娘親要怎麽救爹爹,但爹爹現在一直睡着不醒,娘親你這一去,是不是有可能也不會再回來了?”
甯霏對着鬧鬧滿是淚水卻通明透徹的眼睛,整個人劇烈一震。
從謝淵渟現在風燭殘年般的身體狀況來看,他剩下的壽命最短可能隻有四五個月,最長也不會拖過一年,而她的壽命肯定遠遠不止這個時間。
她不是聽天由命逆來順受的性格,犧牲了這最後可以陪着謝淵渟的一段時間,用來賭她可以恢複他的壽命,一旦賭輸了,她将會一無所有。如果在一年内她沒有找到辦法,就像鬧鬧所說,她可能就不會從極北雪原上回去了。
其他人,甚至包括白書夜和李長煙在内,都沒有看出她的這份決意。但也許是孩子有着這個世界上最清澈最靈性的眼睛,竟然唯獨是鬧鬧看了出來。
她可能并不是一個足夠愛孩子的好母親,失去謝淵渟的恐懼淹沒了她的一切,直到現在她才意識到,她并不是一無所有,她還有她的一雙兒女。
隻是鬧鬧……她在心底其實也不知道鬧鬧能不能順利活下去,每次一碰到這個念頭,同樣根本不敢往下去想,隻能堅信不疑,隻能拼盡全力。
甯霏輕輕歎了口氣,摸摸鬧鬧的小腦袋。因爲從小體弱多病,鬧鬧的頭發長得不是特别烏黑茁壯,細細軟軟的,顔色有點偏黃,像是什麽小動物新生出來的絨毛。
“好,你跟娘親一起去吧。”
鬧鬧一呆,不敢置信地擡頭看甯霏,随即破涕爲笑,歡呼雀躍起來,抱着甯霏直蹦跶。
“太好了!……娘親真好!”
其他衆人也都吃了一驚。執箫有些猶豫地勸道:“夫人,大小姐的身體,恐怕吃不消這一路上的風塵和極北之地的苦寒……”
“我知道。”甯霏歎道,“但我這一趟帶她去,也就是爲了尋醫問藥的。”
這幾年來,他們幾乎已經找遍了天南海北的各個角落,也找到了無數真正有着驚人本事的高人,但對鬧鬧的病還是一籌莫展。
給她的感覺是,鬧鬧的問題仿佛已經超越了當世之人的認知範圍,這世上沒人知道到底要怎麽才能治好她。
既然這樣的話,那就去找一個在這世界之外的人——或者确切地說,對方恐怕根本就不是人。
能夠收人魂魄,逆天改命,讓兩個已死之人雙雙重生,這樣的存在,用世人通俗的說法,應該被稱爲神或者仙。
人沒有辦法解決的問題,神仙總該有辦法解決。
反正已經賭了謝淵渟這一場,不差再加上鬧鬧這一場。掌櫃既然自稱是個做生意的,隻要她願意付出足夠的代價,說不定就能再做成另一筆交易。
因爲帶上了鬧鬧,一行人的速度慢了下來。鬧鬧不可能真的騎着她那匹隻會颠着屁股小跑的矮種馬上路,但她果然很能吃得起苦,堅持不肯坐速度慢的馬車,一般就是輪流坐在衆人的位置前面。雖然爲了照顧她而跑得不快,一天也要坐五六個時辰下來,對于一個隻有五歲身體還不好的小女孩兒來說,肯定夠她受的。
甯霏走的就是當年謝淵渟帶着素問的屍體前往極北的那條路。一路渡過淮水,翻過太屋嶺,越過漠北一望無垠的萬裏黃沙。
曾經他帶着她,身披蒼茫呼嘯的風霜雨雪,跨越不見盡頭的萬水千山,迎着一輪又一輪的日升月落,把她從幽冥帶往人間。
如今輪到她走上他當年孤獨而又堅定的旅程,她的腳步重複在他走過的地方,一步步地再次丈量過這條超越生死的漫漫長路。
到了大晉的地界,已經是九月下旬,加上地理位置越來越往北,氣候漸漸冷下來。再到大晉以北,進入生長着黑色針葉林的茫茫雪原時,就變成真正的嚴寒凜冬了。
衆人本來以爲鬧鬧的病弱身體肯定受不了這裏的寒冷,從大晉北部開始就格外注意她的保暖,天天用厚厚的皮毛把小家夥裹得跟個球一樣,連兩隻眼睛都被玻璃鏡片擋在後面。
但鬧鬧的身體非常奇怪,狀态并不完全按照外界條件好壞而變化,有時候明明好好的莫名其妙就能突然來一場大病,有時候哪怕是大冬天掉冰池塘裏了她還是活蹦亂跳不見一點兒毛病。
就比如說現在到了雪原上,連一群大人們都感覺冷得夠嗆,大家以爲她肯定得生病了的時候,她倒是好好的一點事兒也沒有,隻是被凍得蔫哒哒的,沒什麽精神頭而已。
雪原上沒法騎馬,也不可能步行,衆人坐的是一種狗拉的雪橇。荒涼的雪原上沒有一點人迹,極目所望,隻有一片灰白的寥落長天和蒼茫大地。
當年藍夙完全不認得路,在這廣袤無邊的雪原上繞圈子繞了足有一年多,才終于找到掌櫃。甯霏在夢境之中跟了他一路,清楚地記得那個位置,不用繞這麽長時間的圈子,不過也花了大半個月才走到那裏。
那片雪原北邊的天際線上有長長一片逶迤起伏的雪山,不會認錯,但是雪原太過空曠開闊,又沒有參照物,很難定出一個精确的位置。
甯霏試圖找到當年藍夙血祭的地方,但很快就發現不可能找得到。十幾年來這雪原上下的新雪和被風揚起的雪塵,早就已經覆蓋了當年留下的一切痕迹,放眼望去,四面八方都是一片平整如新幹淨潔白的皚皚雪地。
但是她的運氣很好。剛到這裏的第二天,他們正在雪原上尋找的時候,縮在甯霏身邊全身裹着皮毛的鬧鬧突然拉了拉甯霏。
“娘親,那邊有人……”
甯霏回頭望去。這時候雪原上平靜無風,但是天陰沉沉的,而且這裏的太陽幾乎是貼着地平線掠過去,即便是大白天光線也很暗。雪原盡頭的地平線上,一片茫茫的灰白之中,好像确實有個站在那裏的人影。
距離太遠,要窮盡了目力去尋找才能分辨得出來,要不是鬧鬧說了的話,根本就注意不到。也不知道鬧鬧是怎麽發現的。
甯霏不敢确定那是不是掌櫃,向對方說話,恐怕聲音也傳不了這麽遠的地方。正要往那邊走去,那個人影突然從天邊消失了,下一瞬間,就出現在他們的眼前。
這一出現,對方毫無疑問就是掌櫃。當年藍夙在這裏的時候,掌櫃也是像這樣突然從虛空中出現一般,無端端地出現在他的面前。
地上的積雪蓬松柔軟,但掌櫃站在那裏,沒有在雪上留下任何痕迹,好像隻是貼着雪地懸浮在半空中一樣。
明明跟他們之間隻隔着幾丈的距離,卻怎麽也看不清對方的模樣,朦朦胧胧模糊不清,仿佛隔着一層蒙着水汽的玻璃,容貌、身形甚至性别都難以辨認。隻能勉強看見對方薄如蟬翼的輕紗衣服,像是白色的霧氣般,無風也在空中緩緩地飄蕩着。
“是你?”
掌櫃先開了口,似乎有些意外。聲音仍然似男似女,近得仿佛就在人耳邊一樣,不像是聲音,而更像是直接出現在人腦海中的一種意識。
甯霏有些詫異:“你認得我?”
“人不認得,魂魄我倒是有點印象。”掌櫃說,“不久前有個男子帶着一具女子屍體來這裏找我,以他的魂魄換了他們兩人的重生,那女子應該就是你吧?”
甯霏抽了抽嘴角:“不久前?那不是十三年前的事情嗎?”
掌櫃不在意地:“對你們凡人來說十三年當然很長,但在我眼裏,百年不過須臾而已。先不說這些,你來找我,該不會也想做什麽交易?”
“是,”甯霏說,“我也想用我的生生世世來跟你換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