甯霏還是沒有掉以輕心。一開始就讓人上當的圈套不是出色的圈套,這一兩個小漏洞可能隻是引君入甕的幌子,仍然需要高度警惕。
一連好幾個漏洞試下去,都沒有問題,證實了那些示意圖的真實性,甯霏這才真正開始準備破陣。
對方布陣者把漏洞透露給他們,是爲了排擠同僚搶奪功勞,當然不是真的要輸掉這場戰争,就算攻破了這些漏洞,也并不意味着就能攻破太清八極大陣。
但這是一個關鍵的突破口。就好像牆壁上出現了一個洞,雖然不至于一下子就毀了整面牆,卻很容易在這個洞的周圍出現裂縫,裂得越來越多越來越大,最後終于導緻牆壁倒塌下來。
太清八極大陣出現了好幾處缺口,鳳傾城那邊必定會做出反應,調整彌補,重新布陣。所以這個時候不能停下來,必須一鼓作氣破陣,甯霏連夜就照着那些缺口的方向計算了下去,讓大元軍隊抓住這個機會,将牆壁上洞口周圍的裂縫越擴越大。
如甯霏所料,鳳遊軍隊那邊接連受挫幾次,也發現了對方是抓住了大陣裏的漏洞。鳳傾城當即追究到負責這兩部分的兩個布陣者身上。
但這時候正是緊要關頭,當然不可能立即處置這兩人,鳳傾城隻能把這事暫且擱在一邊,讓他們趕緊補缺補漏,調整大陣。
這兩個布陣者并不傻,很快就懷疑是另一個人故意給大元軍隊暴露了這些漏洞。向鳳傾城提出來,鳳傾城半信半疑,但沒有證據,現在事态緊急,也根本沒有那個閑工夫去尋根究底地調查,一切都隻能等這次決戰赢了之後再說。
那邊三個布陣者之間的矛盾比之前更深,各自心懷鬼胎,這邊大元軍隊已經開始背水一戰。
帳篷裏面徹夜燈火通明,甯霏坐在正中間,旁邊圍繞着她擺滿了十幾張桌子和小幾,上面攤滿一張張畫着大陣構造的圖紙和草稿,身邊還擺着好幾堆用來搭建大陣立體模型的算籌。
帳篷外面圍滿了等候的傳訊兵。不斷有傳訊兵送進來前方戰場上最新的戰況,甯霏從裏面不斷傳出調度軍隊的指令,一個個傳訊兵像流水般不斷進來又不斷出去,從前線上急匆匆地回來,又急匆匆地再次趕往前線。
李長煙開始時看甯霏通宵不睡,還催促她去休息,但破陣一旦開始,就不可能中間暫停,太清八極大陣在一刻不停地變化,這邊也必須一刻不停地做出應對,哪怕是停了一個時辰不發出指令,前線上的大元軍隊就不知所措,破陣也可能會因此功歸一篑。
到後面随着戰況越來越白熱化,李長煙自己也不得不親自上戰場,連她都叫不動甯霏去休息,其他人就更不可能叫得動。
甯霏整個人仿佛完全進入了另一個世界之中,眼前隻有一張張圖紙和一根根算籌,腦海裏隻剩下正在不斷變化的太清八極大陣,像是巨大恢弘的星圖一樣在她的上方鋪展開來,鬥轉星移,萬千光點和線條在不斷地交織旋轉,變幻流動。
她計算和畫圖的速度越來越快,傳出去的指令間隔也越來越短,越來越清晰利落。前方戰場上的戰況越是如火如荼,殺聲震天,她就越是冷靜得可怕。
第一個通宵,甯霏的精神狀态還算是好的。到第二天下午,她的速度盡管沒有放慢,臉色卻漸漸開始蒼白起來,帳篷裏明明并不熱,衣服還是被後背上的冷汗濕透了一件又一件,不得不隔兩個時辰就換一次。
衆人還是催不動她去休息,也明白這個時候她不可能休息得了。太清八極大陣的破陣正在關鍵時刻,遠處的戰場上火光沖天,千軍萬馬交戰時的喧嘩聲,在這裏都能聽得清清楚楚,帳篷裏甚至能感覺到地面隐隐的震動。
大元軍隊把剩下的糧草軍資和所有能調動的精銳都賭在了這次破陣上。爲了能在最短的時間内傳令,甯霏所在的帳篷距離前線很近,一旦破陣失敗,鳳遊軍隊包圍過來,他們連逃的機會都沒有。
第三天,甯霏的狀态已經明顯降了下來,因爲孕期不能靠濃茶、藥物或者香料這些東西來提神,她全是憑意志力在咬牙硬撐着保持清醒。臉色糟糕到讓人以爲她下一瞬間随時就會倒下去。
但她一直沒有倒下去。
到第四天淩晨,收到李長煙書信從半路上掉頭趕回來的白書夜,終于到了大元軍隊營地,得知甯霏一連兩天三夜不眠不休破太清八極大陣,整個人頓時炸了,直闖甯霏的帳篷。
“你想死是不是?”白書夜大怒,“我白當了你的師父,你八個月的身孕,熬三個通宵,這個孩子跟你的小命你都不想要了?”
甯霏正聚精會神地一邊飛快計算一邊畫圖記錄,全部注意力都在眼前的圖紙上,根本沒聽白書夜說的是什麽,擡起一隻手示意他安靜。
“……等一等,我把這三種變化算出來。”
白書夜差點被她氣死,上來就要搶她面前桌上的圖紙,這時一個傳訊兵突然從帳篷外面撞了進來。
這就是真正“撞”進來,連通報都沒顧得上,連滾帶爬一頭撲進來的。
“太……太子妃!……急報!”
傳訊兵跑得上氣不接下氣,根本來不及把氣喘勻,甚至還沒完全起身,就直接聲嘶力竭地喊了出來。
“……大陣的陣眼破了!”
甯霏猛然站起身,手中的毛筆啪一聲落到桌面上的圖紙上,墨點濺得到處都是。
“怎麽破的?誰破的?”
以她的計算,現在最深入太清八極大陣的大元軍隊前鋒,跟陣眼之間還有相當一段距離,不可能這麽快就破了大陣。
“不是大元軍隊!”傳訊兵道,“我們也是發現鳳遊軍隊突然大亂,去查問的時候,才知道陣眼已經破了!”
甯霏臉色驟變。
太清八極大陣的陣眼不可能莫名其妙地自己破掉,那就隻有一個可能。是早就已經進入大陣的謝淵渟一行人,之前潛伏在裏面,現在借着大陣這些天來的變動混亂和連連失守,終于破了陣眼。
這時候,又一個傳訊兵風風火火地從外面沖了進來。
“太子妃!太子殿下剛剛回到大元軍中了!”
甯霏這次直接上去一把抓住了他的衣領。
“他怎麽樣?”
傳訊兵也激動得要命:“太子殿下沒事!其他人也都沒事!一個個都是好好的!他們之前是被困住了,隻能一直假扮成鳳遊士兵,不敢輕舉妄動,所以才拖了這麽久……”
甯霏沒有聽到他說完。她已經身子一軟,抓着傳訊兵的手松開滑落下來,毫無知覺地朝地上癱了下去。
“霏兒!”
白書夜大驚,搶上去接住甯霏,還沒來得及伸手去抓她的手腕把脈,就先看到她身下的裙子上有大片大片鮮紅的血迹滲透了出來。
白書夜的心髒猛然一跳。
“還不快出去!”他對那個傳訊兵吼道,“給太子妃準備一個幹淨舒适的帳篷,把她帶過來的那些下人們統統叫過來,她要生了!”
傳訊兵被他吼得一臉呆滞,但半點不敢耽擱,連連應着聲,一陣風一樣沖了出去。
白書夜一探甯霏的脈,臉色沉得像是要滴出墨來,其實就算不用診脈,他也知道甯霏這是因爲連續兩天三夜不眠不休,持續性地進行高強度腦力活動,過度損耗心力衰竭,後來又出現劇烈的情緒變化,因而導緻了早産。
他把甯霏挪到另外一個臨時搭建起來的空帳篷裏。甯霏從京都南下的時候,帶了不少随行伺候的丫鬟、嬷嬷和産婆,全部都被叫了過來,在帳篷裏外伺候着。
準備還沒有齊全,謝淵渟已經從戰場上趕了回來。
太清八極大陣的陣眼剛剛被攻破,大陣随之潰散,現在正是大元軍隊瘋狂橫掃戰場,朝鳳遊國都毓安進軍的時候。
但謝淵渟沒有随軍而行。他之前在陣中發現大陣接連遭受攻擊出現缺口的時候,就猜到可能是甯霏已經親自到了戰場上,因爲他所知道的隻有甯霏會奇門遁甲之術。
剛一脫困出來,他從碰上面的大元軍隊将士們那裏問到情況,立刻就轉回來找甯霏。
一進帳篷,一眼看到的卻是甯霏滿身鮮血躺在帳篷裏地鋪上的景象。
謝淵渟一瞬間瞳孔驟縮:“……霏兒?”
白書夜正在焦頭爛額,轉頭看見他,擡手打斷了他:“别給我大呼小叫,她早産快要生了,我現在沒時間跟你多說,要麽安靜待在一邊看着,要麽就出去。”
謝淵渟隻看一眼,大概也明白了是怎麽回事。他知道白書夜現在沒有分心的工夫,隻是猛然咬住了嘴唇,像是把所有本來要洶湧爆發出來的情緒全部封住壓下去,退到帳篷的角落裏,雙手死死緊握成拳頭。
甯霏還在昏迷之中。盡管她這時候如果醒着的話,必定是痛苦萬分,但昏迷狀态更加危險,因爲她沒有自己生下這個孩子的意識和力氣。
白書夜咬着牙給她紮了一遍針,先讓她清醒過來。
結果甯霏醒是醒了過來,宮縮的劇痛也清清楚楚地感覺到了,但就是仍然沒有半點力氣,身體癱軟得像是一團泥一樣,仿佛已經不受她自己控制,連生産時最基本的用力都做不到。
白書夜知道甯霏是因爲連續兩天三夜沒有休息,這時候能有力氣就怪了,給她吃東西補充體力也沒用,她的問題在于嚴重缺乏睡眠,身體已經過了能承受的極限,所以剛才就連臨産時宮縮的疼痛都無法把她從昏迷中痛醒過來。
他自己對于這種情況還真是沒什麽經驗。本來就不是專攻婦産科,就算是,這世上恐怕也沒有幾個孕婦能在懷胎八月的時候連續熬上三個通宵不睡覺,殚精竭慮耗盡心力,以緻于在分娩的時候連醒都醒不過來。
白書夜朝謝淵渟做了個眼色,示意他可以過來,産婦在最艱難的時刻,精神上的陪伴和激勵極其重要,有時候甚至可以創造奇迹。
謝淵渟上前,抓着甯霏的手,本來應該對她說些什麽,喉頭卻像是被什麽又酸又苦又辣的大塊東西堵住一般,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甯霏看見他安然無恙地回來,隻勉強微微彎了彎嘴角,因爲她現在無論心裏是什麽情緒,面上就連做出大幅度表情的力氣都沒有。
但精神狀态倒是果然提了一點上來。白書夜讓謝淵渟在那裏陪着甯霏,保證她不昏睡過去,自己到一邊去給她開藥,盡量縮短她的産程,因爲她的那點力氣肯定堅持不了正常第一胎生産情況下漫長而艱苦的體力消耗。
可是再怎麽縮短,生個孩子畢竟也不可能是分分鍾就能生出來的事情,藥下得太猛又怕反而會傷到母親和孩子,幾個時辰總是要有得熬。
甯霏的清醒狀态隻持續了不到半個時辰,這之後無論謝淵渟用什麽辦法,她的眼皮還是無法抗拒地一點一點沉下去。像是困倦到了極點,軀體已經遊離于意念的控制之外,靈魂明明在掙紮着竭力地往上飛去,卻隻能眼睜睜地看着軀體不斷往下墜落,沉進深不見底的黑暗深淵,束手無策。
白書夜已經不敢再給甯霏下催産藥,隻能心急如焚地一遍遍地用各種方法試圖喚醒她。
她這時候徹底昏睡過去,就不可能生得出這個孩子。這個時代的條件進行剖腹産肯定不可能,而各種助産術很多需要器械和藥物的協助,現在在戰場上什麽東西都沒有,他自己對于助産術也隻知道大概的理論,從來沒有實際操作過,甚至連看都沒看過,哪裏敢直接上手。
胎兒本來就是不足月早産,再加上難産生不下來,她這一睡過去,很可能就是永遠醒不過來。
謝淵渟看着甯霏閉着眼睛一動不動,隻有身下滲出來的鮮紅血迹正在一點點地增加。他的手上本來帶着手套,這時候手套已經因爲他的緊握而撕裂了開來,他的指甲深深地陷入掌心,鮮血把黑色的手套染成更加濃重的顔色。
“要是放棄孩子,直接把孩子硬拉出來,能不能至少保住她的性命?”
白書夜轉頭看了謝淵渟一眼。
他自己有過即将身爲人父的經曆,謝淵渟在說出“把孩子硬拉出來”的時候,必定能想象得到那是一幅何等血腥恐怖的畫面,他無法去揣測謝淵渟現在是一種什麽樣的心情。
他咬了咬牙:“八個月大的孩子也不是那麽容易拉出來的,她現在宮口都沒有開,我又沒有合适的器械,而且她已經出了這麽多血……反正不管要不要孩子,對她來說都差不了多少。”
他一探甯霏的脈,臉色再次一變,比剛才更加煞白。
甯霏的脈象比剛才更加微弱,顯然是陷入了深度昏迷狀态中,也就是根本叫不醒的狀态。宮縮幾乎完全停止,剛剛開始的分娩,現在已經中斷。
“不行……她不動了……”
白書夜的聲音沙啞得像是破了嗓子。他前世今生數十年,搶救過無數命懸一線兇險萬分的傷者病人,從來都是沉着冷靜如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但這時候第一次出現了驚慌恐懼和不知所措。
“霏兒……醒醒……”他的腦子裏面一片空白,明明再清楚不過這是徒勞,卻像個根本不懂醫術的普通人一樣,隻知道搖晃着甯霏,“醒醒……”
謝淵渟突然一轉身,朝帳篷外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