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音宮船隊總共有十艘船,不一定都是集體行動,但聚在一起的一般有七八艘船。
到了下午,果然就見到一隊商船從闌江上遊順水而下,都是普通的大型船,有的船上運載着滿滿當當的貨物,有的則是載着人的客船,看過去平平常常,一點也看不出跟江湖門派有什麽關系的樣子。
颢天部首領姬九齡輕功最高,先上了一艘小扁舟,朝那支船隊靠近過去。距離最近的一艘客船上,有幾個船工三三兩兩地站在甲闆上。
姬九齡運氣,聲音在江面上遠遠地傳了出去。
“閣下可是六音宮中人?”
客船漸漸靠近,船上衆人一副莫名其妙的樣子。
“什麽六音宮?我們這都是商船!”
姬九齡一笑:“我們是九重門,找六音宮有要事商談,求見六音宮宮主一面。”
那幾個船工互相看了一眼,交換眼神,過了片刻之後,其中一人才道:“請稍候。”
約莫等了一盞茶時分,從六音宮船隊中也漂出一葉扁舟,到了姬九齡面前。
舟上立着一個年輕男子,身形修長,隻有約莫二十來歲的年紀。一身飄飄欲仙的紫色大袖寬袍,柔軟飄逸,纖塵不染,被飒飒的江風吹拂起來,在空靈澄碧的水天一色之間,猶如一朵紫蓮花徐徐綻放開來,又像是無意間落入塵世的谪仙,随時都有可能從那一葉扁舟上飄然飛起,登萍渡水,乘風淩雲而去。
這男子的腰間插着一支晶瑩剔透的白玉洞箫,背後還背着一架古老精緻的七弦琴,一看就是六音宮的标志性配置。
“我就是六音宮宮主,宮徵羽,九重門有什麽要事相商?”
他的聲音從對面隔着十來丈的距離遠遠傳過來,而且還是逆着猛烈的江風,語調平靜,音量也不大,就隻像是人面對面平平常常地說話,這邊卻能一字字聽得清清楚楚。
此人看上去雖然年輕,但内力卻深不可測。
不過想來也是,六音宮的武功是以内力夾在樂音之中傷人,對于内力修爲的要求自然是最高的。
甯霏和九重門的其他幾位首領這時候也上了小船:“可否借一步說話?”
兩邊本來是敵對關系,無論他們去對方船上,還是對方來他們船上,誰也不會輕易踏入别人的地盤,況且還是在這麽危險的水上。
于是兩艘小船都遠離了大船,漂到一片開闊的江面上。這裏四下一目了然,隻要他們不故意用内力傳音,周圍不可能有人聽得到他們的談話。
兩邊距離近了,甯霏才看清六音宮宮主宮徵羽的容貌。
他的容貌給人的第一種感覺,就是“出塵絕俗”四字。幹淨通透的清淡眉眼,晶瑩無暇的雪白肌膚,呈現淡淡水色,形狀優美質感柔軟的單薄嘴唇,輪廓間仿佛泛出一層淡淡的華光,像是根本不應該存在于這凡塵俗世裏的容貌。
就連那散在風裏的黑色長發,也像是天女剛剛以最純粹的夜色織造出來,飄浮在最清淨的雲端的一匹黑色錦緞,沒有沾過半點人間的煙火氣。
“我是九重門門主的夫人,也是大元太子妃。”甯霏開門見山表明身份,“之前雖然沒有見過六音宮宮主,但不久前跟六音宮打過交道。”
宮徵羽擡起手:“稍等一下。”
他朝小船上站在他後面的一個六音宮門人使了個眼色,那門人露出一種又尴尬又爲難的表情,懇求地朝他微微搖了搖頭。宮徵羽不爲所動,目光更加堅定幾分,定定地盯着他,那門人滿臉黑線,終于無奈地妥協,取出了一個裝得滿滿當當的袋子,遞給宮徵羽。
甯霏看他們在那裏眉來眼去地打了半天的啞謎,莫名其妙,正在猜想那袋子裏面裝的是什麽東西,結果就見宮徵羽拿着袋子,伸手從裏面掏了一根紅彤彤油汪汪的麻辣鴨脖出來開始啃。
“不好意思。”他一邊啃一邊在船上找了個舒服的地方坐下來,“我不吃東西的時候就沒法集中注意力跟人好好說話。”
甯霏:“……”
話說這位六音宮宮主的人設不是超凡脫俗,纖塵不染的出世谪仙形象嗎?怎麽不出一個鏡頭畫風就崩成這樣了?
難怪他的門人不讓他啃鴨脖,這麽重要的跟人談判的場合,他拿着根麻辣鴨脖啃得嘎吱嘎吱響,骨頭吐得到處亂飛,什麽形象都被毀得渣都不剩,六音宮以後還怎麽愉快地裝逼?
宮徵羽坦坦蕩蕩地:“交道是打過,但看你們今天這陣勢,不像是來找六音宮興師問罪的,應該是來找我們談判的吧?”
“沒錯。”
甯霏抽着眼角,盯着他那隻瑩白剔透玉骨冰肌好看得像是極品美玉精雕細琢而成的手,手上拿着一根滿是紅油和辣椒籽的麻辣鴨脖,就像是雲霧缭繞聖潔莊嚴的天宮裏面的七寶琉璃台上,放着一本六十四式精裝全彩高清無碼春宮冊子一樣,詭異得無法形容。
“我們已經知道六音宮之前跟唐貴妃做交易,隻說想要唐貴妃上位後要支持六音宮發展壯大,這個條件我們也能給得出來,六音宮爲何不直接考慮跟大元朝廷或者皇室合作?”
宮徵羽在這兩段對話之内,就已經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啃完了一根鴨脖,随手把幹幹淨淨的骨頭抛到一邊,又從袋子裏面掏出一根。
“朝廷哪裏是那麽容易合作的?江湖門派想要得到朝廷的支持,隻能被朝廷招安成爲附庸,聽命于朝廷行事,但我不想讓六音宮從屬于任何人,也不想變成被朝廷掌控在手裏的一顆棋子。”
“那是以前的門派。”甯霏說,“現在大元已經改朝換代,不會一成不變,也不見得一定要把江湖門派收服到朝廷的控制範圍之下。六音宮想要靠朝廷的支持來發展,但又不希望投靠朝廷,我們可以有更加良性的合作關系。就好像武當少林,成爲大元的一種文化象征,也從未有投靠朝廷一說,但朝廷仍然一直在保護這兩個大派。”
宮徵羽啃鴨脖的動作稍微停了一停,随手擦擦他形狀優美猶如紅蓮花瓣般的嘴角,一顆沾在那裏的辣椒籽落了下來。
“那朝廷具體想要如何跟六音宮合作?”
“這個要看六音宮究竟想要什麽,又能夠爲朝廷做到什麽。”甯霏說,“我們現在在這裏談,也談不出具體的條件來。宮主如果願意的話,可以跟我一起去京都見一見皇上,商議合作的詳細内容。”
宮徵羽掏出第三根鴨脖,這次倒是停了一下,沒有馬上開始接着啃。
“這個事關重大,我需要跟六音宮裏其他人先商量一下,另外,能不能換個商談地點?我去京都的話,要是你們在那裏布下埋伏,直接把我們一網打盡了,我們豈不是連喊冤枉都沒地方喊?”
甯霏笑了一聲:“要是朝廷真打算直接把你們一網打盡,你們去不去京都都一樣,大元軍隊裏面也有水師,你以爲在這闌江之上,就拿你們沒有辦法?”
她朝四周看了一眼:“……而且,布下埋伏的人是你們才對吧?”
她話音落下,宮徵羽陡然間露出一個笑容,那笑容跟他的容貌一樣,清淨脫俗,仙氣缥缈,猶如天宮瑤池裏的一朵雪白蓮花徐徐綻放開來。
然後他就把第三根鴨脖叼在了嘴裏,從背後拿下那張七弦琴來,飛快地伸指一彈。
這一彈根本沒有任何曲調,完全就是單純的聲音,然而那簡直是世界上最可怕最驚悚的聲音,像是一千個指甲在黑闆上同時刮過來刮過去,又像是地獄裏所有的魑魅魍魉厲鬼冤魂全部湧了出來,在人的耳邊齊聲鬼哭狼嚎。
随着這琴音響起,空氣中仿佛有無數看不見的巨大力道猛然沖擊過來,連空氣都被聲浪隐隐扭曲。甯霏的小船周圍的江水上像是一瞬間刮過千萬股從不同方向而來的飓風,彙聚在一起,轟然激起沖天的水浪,足有丈許之高。浪頭從空中潑灑下來,嘩啦啦像是下了一場瓢潑大雨。
甯霏盡管已經做好了準備,但六音宮的音殺之術果然絕無虛名,耳中灌滿那種穿腦魔音的一瞬間,她的腦袋還是一陣眩暈,胸口氣血翻湧,隻覺喉嚨口一甜,一口鮮血險些就要沖口噴出來。
她飛快地運轉内息,強行讓翻騰的氣血平息下去,捂着裏面像是正在湧起狂風巨浪的胸口,從袖中取出一枚沖天炮,在空中炸開一朵紅色的煙花。
“應戰!”
他們那艘小船周圍不遠處的水面上,突然又是嘩啦啦一陣水浪飛濺,數十個埋伏在水下的人影沖天而起,朝小船這邊包圍過來。
他們的身上似乎都帶着數塊浮木,人從水底下出來,浮木就也浮到了水面上,他們可以踩着浮木,猶如水上飄一般飛掠過來。
而那艘小船上,也是轟地一聲巨響,最上層的船闆四分五裂地被打碎了開來,從下面鑽出十來個人影。船艙裏面顯然有一個空間不小的夾層,裏面可以藏下不少人,船底形狀也做了改造,因爲船隻載重增加,吃水變深,所以從表面上看不出端倪來。
六音宮從一開始就沒有和談的打算。宮徵羽在得知他們前來的時候,就讓六音宮的人在江水下面布下埋伏,跟他們在這邊拉拉扯扯半天,隻是爲了給埋伏拖延時間。而九重門這邊也不相信他們,來的時候乘坐的小船裏面就藏着一群高手。
總之,這是一次雙方都沒有誠意的談判。
兩邊的大船在數十丈開外,這時都在朝這邊飛快靠攏過來,這邊的兩艘小船上的雙方已經激烈地交上了手。
六音宮用的武器果然全是樂器,以樂爲武,以音爲招,以不變應萬變,不需要衆多騰挪起落往來纏鬥,在這隻有兩艘小船作爲立足之地,本來就活動不開的江面上很有優勢。
琴瑟琵琶,笙箫笛管,樂音的樂聲交織在一起,響徹空闊的江面。在無數道音波和内力的暗流洶湧之下,江面上一時間風浪大作,波濤滔天湧起,猶如萬裏晴空之下陡然降臨了一場猛烈的風暴。
但其餘門人們的樂音,誰也沒有宮徵羽剛剛發出的那一陣魔音那麽可怕。
宮徵羽一手連撥琴弦,無形的一道道音波比任何刀刃都要銳利,密密麻麻貼着水面,朝甯霏直削斜切過來。
甯霏把自己的内息調到最爲平穩的狀态,同時打開雙手衣袖下面的袖箭,這是九重門最擅長制造暗器的颢天部做出來的機關,即使隻是武功平平的人帶在身上,一人就可以應對十數個武林高手。暴雨般的淬毒牛毛細針迎着音刃,穿破一層層被扭曲的空氣,激射向宮徵羽。
宮徵羽空着的那隻手飛快地抽出他插在腰間的那支玉箫,那玉箫看似質地脆得一碰就會變成碎片,在他的手中卻是舞成一片模糊的白色影子,隻聽叮叮當當一陣清脆悅耳的聲音,數不清的細微的光芒猶如煙花般朝四面八方折射開去,被他輕而易舉地一連撥開了一大片牛毛細針。
他随即手勢一換,由挑變掃,手勢拂過七弦琴的整片琴弦,樂音陡然急轉直下,從之前極度的尖銳刺耳變成了極度的暗啞低沉。
這樂音不再讓人氣血翻湧,卻是壓抑得更加令人難受,像是胸口上壓着一塊幾千斤重的巨石,又像是一頭紮進了無形的粘稠膠泥,動彈不得,無法呼吸,悶得喘不上氣來,讓人隻想瘋狂地大叫大嚷,亂踢亂打一番。
甯霏知道這樂音比剛才更加厲害,隻要内力修爲比對方弱,就不是靠調整内息能夠抵禦,當機立斷,從船上一頭紮進了江水中。
聲音從空氣傳入水中時會減弱,依附于樂音之中的内力也一樣,一到水裏,樂音帶來的那股壓迫感一下子就減輕了許多。
甯霏前世裏有很好的水性,這一世下水的機會太少,已經有些生疏。但她還是在水裏翻了個身,盡量讓自己下沉到深處,然後在深水裏朝宮徵羽的船底遊過去。
夏季多雨,闌江江水暴漲,水裏泥沙含量很大,較爲渾濁,從船上看下來,水下兩三尺深的地方就什麽也看不見了。但甯霏從水下對着光往上望去,卻可以看到上面的景象,船上有人影正探出頭來往水下看,顯然是在尋找她的所在。
甯霏沒有立刻浮上去,就在水下打開她身上帶的另一處機弩,瞄準船底。
這一次射出來的是強勁的弩箭,在陸地上的力道可以崩裂岩石,在水下雖然有阻力,但一連串弩箭仍然射進了船底的木闆之中。
甯霏緊接着在船底正下方飛快上浮,一掌拍向船底,船底插了一排的弩箭,四周已經有細小的裂痕,在這一掌之下立刻四分五裂開來,江水湧了上去。
一道紫色的影子一閃,從船上落下來,也撲通一聲跳進了水裏,正是宮徵羽,他的反應比衆人都快,在船破的那一瞬間就已經潛入了水中。
甯霏就在水底下等着他,第二波淬毒的弩箭緊接着朝他射了過去,他的水性似乎隻能算是一般,勉強側身避開,但渾濁的江水中還是有一片淡淡的血色彌漫了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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