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霁小寶寶剛滿三個月,十分活潑好動,甯霏去的時候他正好是醒着的,睜着一雙葡萄般黑溜溜水靈靈的大眼睛,咧着一張沒牙的小嘴朝人咯咯直笑,蓮藕般的小胖手伸出來揮舞個不停,可愛得不得了。
謝淵渟就在旁邊虎視眈眈地盯着,甯霏隻能抱着小包子,不舍得放手。
靈樞像是相距千裏之外地坐在老遠的地方,一身陰森冰寒的冷氣,跟小包子好像是兩個次元裏的人物。
小包子不怕人不認生,哪怕是對着一向看他炒雞不爽的謝淵渟,都能咯咯咯笑個半天,但就是跟熱帶魚不喜歡冰塊一樣不喜歡靈樞,别說抱了,靈樞一靠近他就開始哇哇大哭——不過好在靈樞也基本上不靠近他。
甯霏把小包子還給白書夜,壓力山大地頂着謝淵渟繼續虎視眈眈的目光,坐到靈樞旁邊。
明知故問地:“你不喜歡小孩子?”
靈樞的回答很是言簡意赅:“不。”
“那個……”甯霏琢磨着要怎麽帶起話頭,“你就從來沒有想象過你自己以後也會有孩子?”
靈樞極慢極慢地轉過頭來望着她。
“沒有。”
甯霏:“……”
這讓她還怎麽接下去?
艱難地:“咳……黏着你的那個小姑娘,你覺得怎麽樣?”
靈樞面無表情地:“我希望她能離我遠點。”
甯霏:“……”
好像完全沒有希望啊。
“那你好好拒絕她吧。”甯霏歎口氣,“她碰了壁自然就知道放棄了,但别傷害人家。”
靈樞淡淡道:“我拒絕無數遍了,沒用,不然我爲什麽要把她帶來給你?”
甯霏有點惆怅。看來葉盈蕪對靈樞的執念還不是一般的深。
“算了算了,這個事兒我還是不插手了,你們倆我幫誰都不對。不過就算你把她帶來給我也沒用,我又不是她爹娘,沒有幹涉她自由的權力。她爹是冠軍大将軍,在南方穎州駐守邊境,以後你自己看着辦吧。”
靈樞沒有說話。
甯霏拿他沒有辦法,而且在她旁邊的謝淵渟的殺氣寒意加眼刀子都已經快要化成實體了,她隻好起身。
“好像沒有什麽我能做的事了。時辰也不早了,回去吧。”
謝淵渟一半挑釁一半得意地掃了靈樞一眼,像是宣示主權一樣,大搖大擺地攬着甯霏走了出去。
靈樞在後面望着她跟謝淵渟一起離開的背影,目光幽暗不明,深不見底。
他的孩子……
他剛才撒了謊。他曾經是想象過的。
他記得白書夜收他爲徒後的一天,突然帶回來一個隻有四歲的小女孩,那女孩很漂亮很聰明,隻是開始時膽子特别小,怯生生的,他走到哪裏跟到哪裏,盡管他其實隻比她大兩歲,卻仿佛他就是她最安穩的依靠。
女孩漸漸長大,不再那麽膽怯,但跟他的關系仍然親密無間。以前是她像根小尾巴一樣跟在他的後面,不知什麽時候就變成了她領着他到處玩鬧,上山下河,捉魚捕鳥。
跟他沉默寡言的性格不一樣,她活潑開朗,愛說愛笑,是他一直羨慕而又無法變成的樣子。
他一直記得她小時候的模樣。他想,他以後要是有自己的孩子,一定像她一樣可愛。
但後來……他就不再想象了。
她愛過一個人,愛得大錯特錯,但那時他沒有陪在她的身邊。她重生回來之後,一度失去過愛上别人的能力,但等到她恢複的時候,她愛上的另一個人,并不是他。
他缺席了她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段時期,就永遠無法占據她人生中最重要的那個位置。
到如今,他已經什麽都不再想象。
不願想象,也不敢想象。
……
益王府。
益王被建興帝下旨禁足在府裏之後,益王府就變成了當年的睿王府,死氣沉沉的一片。建興帝自然不會重蹈謝逸辰的覆轍,再來個放火詐死之類,直接派了大批禦林軍進駐益王府,看管得滴水不漏。
益王本人雖然被禁足,但府裏的其他人卻不在此列,畢竟一大家子上百口人,不可能不進進出出采買東西。
當然,益王的妻妾丫鬟們雖然有這個自由,基本上是能不出門就不出門。益王都被關着,她們要是在外面自由自在地晃悠,那是給益王的傷口上捅刀子。益王倒台,本來就已經沒什麽前途可指望,最好的情況不過是将來當個閑散王爺,她們要是再惹益王不快,以後的日子更沒法過了。
甯霜現在還是益王的側妃,去年益王妃死後,益王又娶了賈家的一個女兒。就憑安國公府現在的狀态,加上甯茂因爲邱氏的事情而遷怒,對甯霜也幾乎不聞不問,像是沒這個女兒一樣,正妃的位置根本輪不到她。
而且益王也不喜歡甯霜本人,長得不怎麽樣,性格還磕碜,雖然她是側妃,但一兩個月都未必去她那裏一次。
益王府裏的下人們都是逢高踩低的,益王的女人多得是,誰受寵誰才能得到像樣的待遇,否則的話,陰陽怪氣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不說,擠兌克扣是常有的事情。
新來的益王妃沒有之前那麽強勢厲害,總算不再打壓甯霜,但問題是益王府的後院本來就不太平,沒有人壓着,底下的姨娘小妾們都翻了天。看甯霜不得寵又沒有背景靠山,一個個地都踩到她的頭上來,正妃還要顧及身份形象,小妾姨娘們更加刁鑽刻薄不要臉,把甯霜欺負得苦不堪言,氣病了好幾次。
甯霜從剛剛進益王府時的躊躇滿志,到後來的憤懑不甘,再到後來的心灰意冷。以前她還有唯一一個盼頭,就是益王登上皇位之後,她以側妃之位,怎麽也能封個貴妃,到時候在後宮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但現在益王奪嫡失敗,她連這最後的盼頭都沒了,徹底絕望。
益王被關在府中一關就是一個多月,妻妾們也都不敢外出,甯霜實在是被憋得狠了。反正益王也不喜歡她,她再花大力氣做樣子去讨他的歡心也沒用,找了個借口,從府裏出去散心。
年前的京都街道上格外熱鬧,甯霜在外面長長吐出一口氣,逛了兩條街之後,找個戲樓進去聽戲。
因爲怕被人認出來,她帶了面紗,定的也是單獨的包間。但聽戲聽到一半的時候,有一個女子不聲不響地從包間外面進來,徑直坐在了她旁邊的一張椅子上。
甯霜還以爲是這女子走錯了,正要提醒對方,對方卻是先開了口。
“益王被禁足,甯側妃還有心情出來逛街聽戲?”
甯霜猛地站起身來。
“你……”
那女子仍然坐在那裏巋然不動,望着下面的戲台。她的臉上同樣帶着面紗,連眼睛上都有一層薄薄的半透明輕紗,看不清容貌,聲音音色也是模糊的,難以辨認。
“甯側妃還是坐下好好聽戲吧。”那女子輕描淡寫地說,“要是再引起别人的注意,那就更不好了。”
甯霜臉色發白地瞪着那女子:“你是誰?”
“我是來幫甯側妃的。”那女子說,“甯側妃并不想待在益王府,是不是?”
甯霜的确是不想待在益王府。在益王府的這幾年,是她長這麽大過得最糟糕的日子。被丈夫冷落,被正室打壓,被小妾欺負,被下人擠兌,以前她在安國公府當庶女的時候都比現在好上百倍。
“那又怎麽樣?”
“我可以讓甯側妃離開益王府。”那女子說,“但自然是有條件的。”
甯霜蹙眉道:“什麽條件?”
“很簡單,益王死了就行了。”
甯霜被吓得再次一下子站了起來。
“你你你……你要我刺殺益王?”
那女子輕笑一聲,做了個手勢,示意甯霜坐下。
“甯側妃不必這麽激動。這也是爲了你着想,隻要益王死了,你離開益王府就容易多了。”
“不可能!”甯霜斷然道,“我是瘋了才會去做這種事情!益王府再差,我又不是非離開不可,刺殺益王可是掉腦袋的大罪!”
她在益王府雖然過得千般不順心不如意,但還沒有到活不下去的地步。但刺殺益王,一旦敗露的話,她就是有十個腦袋都不夠砍的,這麽膽大包天的事,她怎麽敢做?
“是麽?”那女子似笑非笑地望着她,“你真覺得你能在益王府一直好好地待下去?”
甯霜被她的語氣弄得一下子心虛起來:“爲什麽不能?”
“你們這些在後院裏的女人果然從來都不考慮這些啊……”那女子輕歎一聲,“益王一派倒了,現在隻剩下太子殿下一枝獨秀,皇上年紀大了身體又不好,很快就會傳位給太子殿下。益王曾經是太子殿下的勁敵,雙方結了不知道多少仇,等到太子殿下即位之後,你真當太子殿下會放過益王,任由他去當一個閑散王爺?”
甯霜目瞪口呆地:“可是……我聽說太子殿下仁慈寬厚,而且他要是一即位就除掉益王,也有損他的名聲,會遭到诟病的……”
那女子笑出聲來。
“也就隻有你這麽天真。益王背後還有鎮西王的兵力,隻要益王一日不除,皇位就受到嚴重的威脅。太子殿下就算再仁慈寬厚,也不是個傻子,怎麽可能任由一把随時都會落下來的斧頭懸在他的頭頂上?太子殿下想除益王,隻要随便栽贓一個謀逆的罪名,就能把益王府滿門誅滅得幹幹淨淨,不會有人說他半句不是。大元曆史上這麽多次皇位更疊,哪一次不是同胞相殺手足相殘,方法經驗多得是,你不用爲太子殿下擔心。”
甯霜還是不肯相信,或者應該說是不肯接受:“你怎麽知道太子會怎麽做?”
“因爲我就是太子一派的人啊,不然我爲什麽要對益王下手?”
那女子的目光仍然沒有離開前面的戲台,從衣服裏面取出兩個細細長長的藥瓶,随手放在旁邊的茶桌上,那樣子像是根本不在乎甯霜會不會接。
“青瓷瓶是毒藥,白瓷瓶是解藥。你在跟益王同房前半個時辰内服下一顆毒藥,你身上的毒就會在同房時染到他的身上,然後你在事後再服下一顆解藥,就能解你自己身上的毒。毒性要等到十天之後才會發作,這十天裏益王已經接觸過無數人和事物,而且你用你自己給他下毒,就算查也查不到。毒藥和解藥各自有三顆,也就是說你有三次機會,但如果你在頭兩次就成功的話,一定要盡快徹底銷毀剩下的毒藥,否則還是有可能會被查到。”
“那我……”
“益王毒發身亡之後,我自會派人把你從益王府接出來,你不願回安國公府也無所謂,我可以給你另一個身份和一大筆錢财,你以後想怎麽生活就是你的事情。”
那女子說完就站起身,頭也不回,輕飄飄地走了出去。
“藥我放在這裏了,你自己看着辦。”
甯霜坐在原先的位置上,盯着那兩個瓶子,手心裏滿是冷汗。
……
十二月末,年關将至,太子府裏的梅花開得正是最繁盛的時候。尤其是太子妃的淩寒院,半院都是紅如胭脂白如初雪的梅花,紅妝素裹,灼灼夭夭,在寒冷的空氣中浮動着一縷縷清冷而幽雅的暗香,沁人心脾。
謝淵渟早就已經派了九重門的人出去尋找許酌,甯霏也動用了白書夜在江湖上的人脈網。當然,天大地大人海茫茫,找一個在任何地方都有可能的人談何容易,一個多月過去了,至今仍然沒有一點音訊。
但有了沉冤昭雪的希望,太子妃的情緒又比之前好了很多。淩寒院裏梅花開後下了雪,她就叫上甯霏、謝汝嫣和丫鬟們,一起把梅花上的積雪一點點掃下來,積在陶甕裏密封好,埋到梅樹下面,來年春天上新茶的時候用來泡茶喝。據說這樣跑出來的茶水清浮甘冽,而且隐隐帶有一股梅花清香,别有風韻。
甯霏對這種貴族名媛精緻高雅的調調有些欣賞不來,不過看太子妃這麽有興緻,她們自然奉陪。
太子妃原本就不是喜歡宅在家裏的人,在庵堂裏待了十來年其實憋得夠嗆,現在也經常出去遊玩,對太子的态度越來越好起來。
倒是唐側妃,現在處于一個比較尴尬的狀态。中元節時劫走太子妃的幕後者,嫌疑最大的就是她,雖然沒有證據,但太子妃心懷芥蒂,跟她疏遠了很多。
太子對唐側妃本來就說不上寵愛,現在太子妃回來了,更是冷落。雖然沒有收回她掌管中饋的權力,但那也是因爲太子妃懶得接管,她雖然有掌府之權,其實就隻跟一個管家差不多。
年前,甯霏進宮一趟爲建興帝看診。
建興帝的身體狀況比之前又差了些。最主要的問題是他現在情緒焦慮,天天吃不好睡不好,提心吊膽的,就是有神仙的靈丹妙藥也沒用。
以他的身體底子,雖然說不上長命百歲,隻要好好調養,再活個三年五載肯定是不成問題。真正讓他這麽焦慮的,應該是害怕太子等不得他這三年五載。
其實甯霏很想說,他想多了。太子要是能做出那種弑君篡位的事情來的人,他當初最喜歡的皇子就不會是謝逸辰,而是太子了。
建興帝并不是不了解太子,但面臨死亡和在死亡之前被人拉下王座的恐懼,已經壓垮了他的判斷力。他不信任太子。
甯霏作爲太子府的人,當然不會說這些去寬慰建興帝,否則像是此地無銀三百兩。所以她隻是象征性地勸慰了建興帝兩句,建興帝生死有命,就看他自己想不想得開了。
大年三十晚上,太子府一家人進宮,十年來第一次有了一場真正全家聚在一起的團圓宴。
以前就算是過年,太子妃也不出庵堂,而唐側妃的身份又不夠格參加這種宴會。其他王爺皇子都是夫妻兩人出雙入對,而太子隻能帶謝淵渟等幾個皇孫進宮赴宴,氣氛總是有些别扭。
益王仍然被禁足在益王府,但今天日子特殊,建興帝也宣他進了宮,參加年夜宴。
結果皇室宗親的衆人都已經到了,一一落座下來,大殿裏坐得滿滿當當,眼看已經到了宴席開席的時辰,隻有益王遲遲不到。
建興帝不由得不悅:“老三這是怎麽回事?難得讓他出府進宮一次,已經是格外給他恩典,他這麽晚了還不來,難道還有什麽不滿不成?”
苗公公陪笑勸慰道:“皇上息怒,益王殿下應該是被什麽事情耽擱了,奴才這就派人去催請。”
又等了一刻鍾,宴席開席的時辰都已經過了,益王還是沒有到。建興帝這次真的發火了:“我們開席,不用等他,他愛來不來!不來就一輩子待在益王府不用出來!……”
“報——”
大殿外突然傳來一聲長長的喊聲,打斷了建興帝。一個禦林軍将領急匆匆地進殿,在大殿中間單膝下跪。
“禀報皇上,益王殿下在來皇宮的途中逃跑了!”
建興帝臉色一變。
“逃跑?他怎麽逃跑的?”
他早就下令讓人緊緊看住益王,駐守益王府的有一大批禦林軍,益王這次進宮,随行跟着他的禦林軍也不少,衆目睽睽之下,他怎麽逃跑得了?
禦林軍将領滿頭冷汗:“據五城兵馬司報告,有刺客殺光了随行陪同益王殿下的禦林軍将士們,益王殿下也被刺客接走……”
建興帝一下子從龍椅上站了起來。
随同益王的禦林軍将士至少有五十人之數,殺光這五十人的一整支禦林軍隊伍并帶走益王,絕不是一兩個人悄無聲息就能做到的。在天子腳下的京都城内,已經算是一場不小的混亂戰鬥了。
當年謝逸辰逃走,還要在睿王府放一場大火混淆衆人視線,找一具屍骸來放在火場裏面詐死,他才得以悄悄地離開京都。
而現在益王連掩飾都沒有掩飾的意思,毫無忌憚地直接強行硬闖,擺脫了禦林軍的控制。
這也就意味着,他不再打算跟建興帝虛與委蛇,他有足夠的實力和背景作爲支撐,就算是硬闖出去,也沒什麽可怕。
簡單地說,就是兩個字,造反。
建興帝還沒來得及再說話,外面又有一個禦林軍将領沖了進來,寒冬臘月裏滿頭大汗,紅纓頭盔都歪到了一邊,比之前來的那個更加驚慌焦急。
“禀報皇上!從西邊傳過來的急報,十萬鎮西軍擅自離開邊境,傳信的時候已經到了清河郡,現在距離京都可能隻有不到百裏!鎮西王……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