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記藥鋪、白河縣縣令,右安郡郡守賈化,這些全部都是謝淵渟查出來的。他還攔截下了賈化派去殺白河縣縣令滅口的殺手。甚至連賈化的畏罪潛逃,太子都覺得應該是謝淵渟僞造的,因爲賈化除非是腦子被驢踢了,否則根本就沒有要逃走的理由。
如果沒有謝淵渟查出來的這些線索,提供了這麽多的人證,太子在朝上根本就無從爲自己辯解,證明不了自己的清白。一開始時病死了那麽多災民的罪責,還得算到他的頭上,那這性質就跟他被别人陷害截然不同了。
直到現在,他還是無法相信這些都是謝淵渟做到的。
謝淵渟并沒有回避,坦坦蕩蕩地在他自己的院子裏,像是正等着太子來找他一樣。
這對父子的相處模式,這兩年來一直都很奇怪。
謝淵渟十六歲以前的時候,雖然也瘋瘋傻傻,無法管教,但因爲太子寵着他,他跟太子的關系還是很親近的。
但自從前兩年開始,雖然他看過去沒有什麽明顯的變化,跟太子的關系卻似乎一下子疏遠了。
那種疏遠并不是他刻意不理會太子,或者對太子有什麽怨念,而是仿佛他跟太子之間,突然就從父子變成了沒什麽關系的路人,沒有了那層血濃于水的親緣。
太子自然也早就覺察到了異樣,又是奇怪又是困惑,但謝淵渟不是那種你想談就能夠坐下來好好跟他談一談的對象,他從謝淵渟這裏什麽也問不出來,一直想改善父子關系也沒有用,隻能無可奈何地聽而任之。
這一次,謝淵渟終于有了告訴他的意思,讓他一時竟然有些緊張。
“我知道你覺得很奇怪。”
謝淵渟坐在椅上,淡淡地望着他,那樣子完全不像是一個兒子對着自己的父親,而像是兩個成年人之間的談話。
“你可以盡管問,能回答的我會回答。”
太子第一次見到這樣的謝淵渟,更覺得陌生和忐忑,但猶豫片刻,第一句話還是問道:“你是不是已經恢複正常了?”
“是,也不是。”謝淵渟說,“如果你指的是我的能力,那你這次應該已經看到了。但人所謂正常不正常,從來都是相對的,我也無法告訴你我是否是你們眼中的正常人。”
太子的臉色微微發白,半晌之後才又開了口。
“你變成這樣……已經多長時間了?”
“兩年多。”謝淵渟說,“我猜你應該也注意到了這個變化。”
太子當然知道。但他隻以爲謝淵渟對他的父子之情改變了,謝淵渟藏得太深,他當時根本沒有想到謝淵渟已經有了這樣的本事。
“你的手下是不是已經有了很多人?”
“是。”謝淵渟說,“這些人我仍然不打算暴露出來,我認爲需要幫你的時候,自然會幫你。”
太子苦笑:“淵渟,你對父王有什麽不滿和隔閡,都可以說出來。你幫不幫父王父王不在意,但你還沒有身爲人父,不明白一個當父親的看着自己的兒子像個陌生人一樣,這是一種什麽樣的感覺。”
謝淵渟沉默了片刻。
“我沒有什麽不滿和隔閡,也不會不認你爲父親,話隻能說到這裏,這已經是我不能回答你的部分,多問也沒有意義。”
他根本就不是真正的謝淵渟,便是看在太子對他一向疼愛有加的份上,絕不會虧待太子,但真的讓他把太子當做親生父親,他現在還無法做到。
太子知道再問下去也問不出什麽更多的來,雖然失望,但還是不再追問了。
輕歎一聲,站起身來,摸了摸謝淵渟的頭頂。
他在謝淵渟小時候經常做這個動作,并不忌諱什麽皇室的子孫不能被摸腦袋的說法,後來盡管謝淵渟長大了,但因爲心智有缺,很多時候還是像個小孩子,跟小時候沒什麽兩樣。
這兩年來因爲謝淵渟疏遠他,他已經很久沒有摸過謝淵渟的腦袋了。
謝淵渟眼神驟然一冷,那樣子像是下一秒鍾就要把太子的手砍下來,但還是忍住了。
收斂住眸中的殺氣,一動沒動,生硬地讓太子的手落到了他的頭上。
……
半個月前,奉平郡的一個小村子。
這個村子原本是瘟疫疫情最嚴重的地方之一,村裏四分之三的人都染了病,也死了好些人。不過自從朝廷派到這裏來的人分發了藥材,公布了藥方之後,瘟疫已經基本上被壓了下去。絕大多數病患都開始恢複了。
但即便是救災進行得如此有效,也總有一些仍然不幸的人。
村子邊緣的一間小破屋裏,篝火早就已經熄滅,隻剩下一堆冷冷清清的灰燼,上面架着半罐早就已經熬幹的藥。一個身穿破衣爛衫的十來歲男童蜷縮在稻草堆上面,身下的稻草上染滿了咳出來的血痰。
男童是個孤兒,父母在瘟疫中都已經死去,他也染上了病,病得很重。
雖然他同樣從朝廷的人那裏領來了藥材,按照藥方熬藥喝藥,但不知爲什麽,村子裏其他的人喝了藥之後都能見效,隻對他沒有任何效果,反而病得越來越重。
朝廷的人在分發完藥材之後已經走了,他不知道去找誰的幫助,村裏的人見到隻有他一個人無法康複,越發病重,覺得他危險晦氣,生怕他把病再次傳染到衆人身上,于是把他趕到了村子邊緣這間小破房子裏面。
他已經病了很多天,現在幾乎就是在彌留狀态,連站都站不起來了,唯一能做的就隻有躺在那裏等死。
破屋子的門嘎吱一聲被打開,有人走了進來。
男童隻是稍微擡了擡眼皮,沒有那個力氣去看走進來的是誰。随後,一個人影在他面前蹲了下來。
“你就是那個吃了藥還是不見好轉的孩子?”
對方的這個問題,讓男童有了一線希望,難道是官府有人發現藥方對他沒用,特地來救他了?
他吃力地點了點頭。
對方摸了摸他的額頭,又探了他的脈搏,看了他的舌苔。最後,一隻手帶着撫慰的意味,像是給已經死去的人阖上死不瞑目的眼睛一樣,輕輕地覆蓋在了他的眼睛上。
“放心。”對方的聲音很溫和,“你會有用的。”
……
五月底,朝廷派出的捕快找到了賈化的屍體。
屍體是在右安郡邊上的一個鎮子上發現的,從屍體的情況看,賈化是在逃亡途中染上了瘟疫。南方三郡周邊的所有藥鋪早就被朝廷采買一空,沒有藥可以抓,而賈化又不敢冒着暴露的風險去官衙裏抓藥,結果拖着拖着,就這麽一病死了。
賈化的罪狀早就已經公布出去,消息一傳開,奉平郡的百姓們紛紛稱快。善惡終有報,天道好輪回,賈化這就是遭了瘟疫的報應,罪有應得。
隻有甯霏等極少數人知道,所謂的天道根本沒有那麽靈驗,随叫随到一觸即發。人要想讨回公道,往往還是靠人自己的抗争。
賈化并不是真的畏罪潛逃,他沒有那麽傻,會做這種死路一條的事情。
那天晚上在賈府附近,下人和百姓們看到的偷偷摸摸逃跑的那個賈化,是謝淵渟派他手下的浩峥易容假扮的。爲了可信度,甚至讓浩峥去賈化的妻妾兒女面前一一露過了臉。浩峥最擅長的就是易容術,事先在賈化身邊潛伏個一兩天,就能把他的神态行爲舉止模仿個八九成,連他最親近的親人們都覺察不出來。
真正的賈化早就被謝淵渟派人帶走了。審出來的供詞,跟白河縣縣令說的基本上一緻。
至于他上頭的人,則是益王和益王妃,在這之前兩人親自來過右安郡見他。不過這個主意并不是對方想出來的,隻是要他想辦法陷害太子,他便提了這個計策。煽動災民們以爲是朝廷要殺他們滅口的流言,也是他派人散播到奉平郡去的。
如果是由朝廷捉拿賈化,提回去三司審理的話,益王一派一定會使盡各種手段救賈化脫罪,這些供詞不可能審得出來。而之前爲了盡快給賈化定罪,不得不先讓他“畏罪潛逃”,現在就算審出了關于益王夫婦的供詞,也已經拿不出去了。
不過這沒有什麽區别,反正即便沒有任何證據,建興帝也心知肚明幕後的最終指使者是益王一派,但照樣不會處罰益王。
這件事,表面上看就這麽輕描淡寫地過去了。
……
瘟疫爆發兩個月之後,南方三郡的疫情已經基本上平息下去,災民們也得到了安頓和救濟。
京都的情況更加不成問題,瘟疫來得快去得也快,大半個月之内就已經被壓得冒不出頭來,隻剩下收尾的工作。
甯霏和白書夜早就從南方回到京都。他們兩個完全是志願南下,太子雖然不賞不罰,但建興帝得知他們提供的幫助之後,還是特意傳他們進宮,好好獎賞了一番。
甯霏除了金銀珠寶房産地産以外已經沒什麽可賞,白書夜則是連這些都不怎麽放在眼裏。這場瘟疫過後,建興帝還真挺窮的,他以前在江湖上救個人,對方的酬謝可比建興帝大方多了。
十幾年前建興帝曾想讓他入駐太醫院,以他的醫術,妥妥的一進去就是品級最高的太醫。但他一口拒絕,甩袖子就走人了。這次建興帝仍有此意,他也仍然沒有答應。
建興帝倒也沒有勉強,聽說白書夜已經在京都買了宅子,又賞賜了不少東西,希望他能夠經常留在京都。那意思就是想讓他當個客串太醫,有什麽急事的時候可以請他過來幫忙,反正他是甯霏的師父,這一層關系總是能攀得上的。
兩人出了皇宮,甯霏問白書夜:“你怎麽不趁機讓皇上給你跟娘賜婚?”
白書夜不屑地哼了一聲:“我一個從民主社會來的現代人,用得着這封建制度下的包辦婚姻?”
甯霏:“……”
是誰之前追不到李長煙的時候說想要包辦婚姻把李長煙包辦給他的?
……
京都郊外,一座農莊上。
莊子不大,看過去跟京郊田野上的大多數莊子并無二緻。十來畝的地,環繞着中間一個小院子,平平無奇。這個春末夏初的季節,正是農作物生長最茂盛的時候,地裏一片青翠。
傍晚時分,在地裏勞作的農夫們三三兩兩地停下了勞作,返回小院。
這些人看過去都是莊子上雇來的長工,非常普通的鄉下農家漢子,穿着粗布衣服,皮膚曬得黝黑,身上沾滿泥土,一雙雙大手上全是粗糙的老繭。
傍晚收工回來,本來應該是開飯的時候,但卻沒有一個人走向炊煙袅袅的廚屋那邊。
大部分人進了小院,就不知道去了什麽地方,隻有幾個人走到小院邊上的一座棚屋那裏,從頭到腳用大塊的紗布裹得嚴嚴實實,打開了棚屋的門。
裏面沖出來一股濃濃的中藥味,棚屋的地面上,赫然躺着二十來個人。這些人全都形貌枯槁,骨瘦如柴,臉色要麽慘白要麽蠟黃要麽死灰,滿臉都是病容。
其中大部分人不省人事地躺在那裏,毫無聲息,也不知道是死是活。一小部分人還在痛苦地輾轉呻吟,像雞爪子一樣幹枯的手抓着胸口,虛弱地咳嗽着,咳出來的都是帶着血絲的濃痰。
進來的那些人,一個一個探過地上病人們的鼻息和脈搏,記錄下來,最後把情況報給站在門口的一個人。
這人同樣全身裹得密不透風,看不見容貌,隻是從身形上看,是個頗爲年輕的男子。盡管跟周圍衆人是一樣的裝扮,但他淡淡地站在那裏,自然而然地就有一種首領般高人一等的氣質。
“副宗主,二十個染了新疫病的病人,都是嚴格按照朝廷發布的瘟疫藥方服藥,十天内已經有十四人死亡。剩下的六個人病情也已經嚴重惡化,其中三人最多就隻能撐到明天了。”
那個被叫做副宗主的人點了點頭。因爲口鼻上也蒙着厚厚的紗布,所以他的聲音聽上去很模糊,辯不出音色來。
“還是太慢了點,繼續想辦法加強毒性,提高新疫病的發作速度。等到能在七天之内奪人性命的時候,再散布出去。”
衆人應道:“謹遵副宗主吩咐。”
……
京都,李府。
甯霏和白書夜去南方之前,早就給府中交代過預防瘟疫的方法,所以這次瘟疫蔓延到京都,李府裏除了一兩個下人以外,誰也沒有染病。
白書夜走之前,李庚就再次找他商量過和李長煙的親事。即便是現代人,女兒三十多歲沒嫁人,當父母的也免不了着急,更何況李家人是土生土長的古代人。就算思想再開明,那也是相對于這個封建時代而言,但總體上仍然是持着傳統觀念的。
白書夜正巴不得,一口答應下來,從南方回來就把親事提上日程。
李長煙畢竟是女兒家,之前還信誓旦旦說不嫁人更不會嫁給白書夜,現在總不能這麽快就自己打臉說“好啊你來啊嫁就嫁”,沒說拒絕也沒說同意。
反正她沒拒絕,白書夜就理所當然地當她是默認同意了。挑了個最早的日子,派人先把聘禮送上門來。
他别的沒有,錢有的是,也不太懂這古代送聘禮的規矩,反正就是一個“多”字,壕氣沖天地派了整整一條街的隊伍過來,人山人海拉風無比,轟動了整個京都,李府周圍的街巷都被看熱鬧的百姓圍得水洩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