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輛被砍得到處都是缺口,車身上還紮着幾支箭矢的破爛馬車,在官道上歪歪斜斜地疾馳而來。
在前面駕車的車夫,是一個隻有十六七歲的少女。
這少女容貌清秀,膚色雪白,雖然身上穿的是一身粗布衣服,但一雙手白嫩纖細得猶如削蔥根一般,一看就是十指不沾陽春水,金尊玉貴地嬌養出來的千金大小姐的手。
少女顯然毫無駕車經驗,官道已經夠筆直平整了,那輛馬車還是跑得歪歪扭扭,仿佛随時都會甩飛出去。
她滿臉挂着淚水,全是心急如焚之色,不住地回頭去看後面的車廂。
“沈哥哥……你怎麽樣?”
後面的車廂裏,半躺着一個受了傷的青年男子,同樣也穿着普通百姓的粗布衣服。左後方的肩胛處中了一箭,箭杆已經被折斷,但箭頭仍然留在肩胛裏,半邊身上都染滿了流出來的鮮血,一滴滴地落到馬車的地闆上,又透過地闆滲透下去。
沈醉緊咬着牙關,勉強逼自己維持着清醒的意識,但因爲身受重傷,馬車又一直在劇烈地颠簸着,他隻覺得眼前已經漸漸開始模糊了。
許心心和睿王和離之後,他吩咐人從闌州那邊運了重禮過來,三媒六聘,上理南王府求娶許心心。
但盡管許心心已經是和離過一次的女子,理南王一向把這個寶貝女兒看得猶如掌上明珠一般,仍然覺得許心心還是完全可以嫁一個官宦貴族世家的公子,不至于淪落到要嫁進商戶的地步,沒有答應沈醉的求親。
理南王倒也不是個刻薄之人,拒絕的時候并沒有如何爲難和羞辱沈醉,但對于這一對小情侶來說,還是不啻于天塌地陷。
許心心放下閨閣女兒家的矜持,跟理南王鬧了數次,理南王隻覺得她是年紀小不懂事被沈醉勾引了,無論許心心如何哀求,都還是毫不動搖。
許心心性子太軟,一哭二鬧還行,以死相逼這種事就無法在理南王的面前做出來。被關在理南王府裏,隻能以淚洗面。
另一邊,沈醉也并沒有放棄。他的方式比許心心簡單粗暴得多,在外面安排了人手接應,自己偷偷潛入理南王府,直接帶走許心心,兩人私奔而去。
這一下理南王是真的怒了。
區區一個商人家族的兒子,上門來求娶他的寶貝女兒,他客客氣氣地拒絕,已經是很給對方面子了。不料這混賬小子膽大包天,竟然二話不說拐跑了許心心,這讓他怎麽能忍?
理南王府立刻派出府兵追捕沈醉和許心心。許心心自然是不能動,但對沈醉就是毫不留情。
他後背上那一箭,就是暫時離開許心心去買衣服的時候,被理南王府府兵追上射中的。現在後面也還有大批的府兵正在追趕他們。
一旦被追上的話,許心心必定是被帶回理南王府,然後家裏給她找個人趕緊嫁了。這還算是好的,許心心畢竟是理南王的愛女,理南王再生氣也不會把她怎麽樣。
但沈醉就慘了。平民拐走貴族郡主本來就是大罪,就算理南王不收拾他,也夠他把牢底坐穿的。
許心心看沈醉盡管在竭力保持清醒,但一雙眼睛還是在一點點沉重地阖下去,頓時吓得大喊起來。
“沈哥哥!醒醒!不能睡!”
這時,馬車突然劇烈地一個颠簸,許心心回過頭去,一下子被吓得魂飛魄散——剛剛在她回頭看沈醉的時候,馬車不知不覺已經駛離了官道,現在正飛快地撞向前面路邊的一棵大樹。
“……”
許心心下意識地閉上了眼睛,卻沒有等到想象中馬車一頭撞碎在大樹上的慘狀,隻覺得馬車突然猛地一個急轉彎,被拉偏了方向。
她睜開眼睛,馬車前面站着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子,臉色冷淡漠然,手裏牽着馬車車轅上的繩索。馬車車頭已經不再朝着那棵大樹,而是回到了官道這一邊。
剛才竟然是那女子生生地把馬車拉了開去。
許心心駭異地睜大眼睛,一轉頭,就看到路邊的樹下,一個十三四歲,容貌甜美可愛的女孩站在那裏,穿着一身利落方便的短裝,身邊擺着一個裝滿藥草的藥簍。
“甯小姐?”
甯霏是帶着辛夷一起去京郊山上采藥的,在外面待了一整個白天,晚上趕不及回京都,這個時候城門已經關了,她們正打算在這附近找個地方過夜,明天再進城。
她這時候也認出了許心心,走上前來:“許小姐怎麽在這裏?”又朝馬車内一看,吃了一驚:“這是……沈公子受傷了?”
許心心一看沈醉已經是半昏迷狀态,連眼睛都睜不開,幾乎要哭出來:“是……我們從理南王府逃出來,他中了一箭,現在後面還有人在追我們,要是被追上的話,他就完了……”
敢情這倆小情侶還是私奔出來的。甯霏看了看後面的路上,暫時還沒有追兵過來,又去看沈醉的傷勢。
沈醉背後肩胛上中的那一箭沒有傷及要害,不然從京都一路颠到這裏來,小命早就被颠沒了。不過也挺嚴重的,不及時救治的話,光是流血都能流幹了他。
甯霏上了馬車,讓辛夷在前面駕車,自己進車廂給沈醉處理那處箭傷。
辛夷駕車技術自然比許心心好得多,車子在平整的官道上行駛,隻有輕微的颠簸。甯霏的一雙手穩如泰山,舉千鈞若鴻毛,舉鴻毛若千鈞,哪怕在天翻地覆中都能做到連抖都不抖一下。即便是在這樣的條件下,控制能力也是精準無比。
沈醉後背上的那枚箭頭很快便被她用小刀剜了出來,然後縫合傷口,上了藥,簡單包紮上幹淨的布條。這時候馬車還在繼續往前行駛,一點都沒落下。
沈醉剛才并沒有徹底昏過去,剜肉取箭縫合傷口的劇痛,把他硬生生痛醒了過來。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眼裏還是一片茫然,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情:“怎麽……”
許心心看見他醒來,終于哇一聲哭了出來:“沈哥哥……”
甯霏趕緊攔住她:“哎哎,先别急着哭,這裏是我身上帶的所有傷藥,散劑外敷,丸劑内服,記清楚哪種是哪種,以後估計就得你自己給他換藥了。還有,這兩天不能讓他見葷腥辛辣,傷口大約十多天後看着長好了就可以拆線,你不會拆的話找個醫館裏的大夫給他拆……”
許心心臉上還挂着淚水,抱着一堆的藥瓶藥包,睜大眼睛,拼命豎起耳朵聽着,生怕漏掉了甯霏說的哪怕一個字。
她以前是一個嬌生慣養,不谙世事的千金大小姐,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洗臉水都有人打好了送到面前,不用她爲生活操一丁點的心。
但從現在開始,她那對柔弱的肩膀上已經壓下了沉重的擔子,需要堅強,需要獨立,需要當家做主,需要照顧别人,需要飛快地成長起來。
沈醉歉疚地望了許心心一眼,吃力地對甯霏道:“多謝甯小姐相助,救命大恩,将來一定報答……”
他本來還想對甯霏行禮,甯霏攔住他:“别亂動,好不容易縫合起來的傷口又要崩了,你們能好好地逃出去的話,再說報答的事情。”
又對許心心道:“你們走遠一點,時間也不用隔太久,過個一年兩年的再回來。理南王是真的疼你,不會一直生你的氣,到時候總會接受你們在一起的。”
隻要父母是真心疼愛子女,就永遠也赢不過子女。
許心心終于還是再次落下了淚。
丢下視她爲掌上明珠的父母,跟沈醉一起私奔,是她長這麽大做過的最瘋狂的事情。她當然舍不得父母,也能想象她離開後,父母開始時該會是多麽生氣,以後又會是多麽擔憂。
但天底下有很多父母,對子女的确是滿腔疼愛,把他們覺得最好的硬塞給子女,卻根本不明白也不認同子女想要的是什麽。
許心心已經嘗過這種滋味。她嫁給謝逸辰,全天下人都覺得她結了一門好親事,郎才女貌天作之合,睿王正妃身份尊貴。但在睿王府的那幾個月,是她最痛苦的一段日子,若不離開的話,這輩子都會這麽痛苦下去,甚至更糟糕。
她可以想象,理南王再給她找一門親事,仍然會是衆人眼中的所謂好親事,而她的命運也不會有多少改變。就像是一卷已經寫好的書,攤開來擺在她的面前,上面全是悲哀的文字,一眼就可以望到盡頭。
跟着沈醉離開,未來是一片空茫未知,未必就有美滿的結局。可她至少賭過了,就算不幸賭輸,也沒有什麽後悔遺憾的。
甯霏拍了拍許心心:“後面能聽到馬蹄聲了。我們在這裏下車,你們走左邊一條路。”
她說着就和辛夷跳下車去。這裏是一個三岔路口,官道一分爲二,一條往西一條往東。
許心心和沈醉還想對甯霏說什麽,甯霏在馬背上拍了一記:“追兵正在朝這邊過來,來不及說了,快走。”
馬車朝東邊那條路駛去。甯霏和辛夷裝作是夜裏趕路的行人,在官道上往京都的方向走回去。
不一會兒,前面果然出現了一批騎着馬的府兵,身上都帶着理南王府的徽記。
爲首一人問甯霏:“這位姑娘,剛才有一輛馬車從這裏過去,有沒有看到他們走哪條路了?”
“是一輛破破爛爛的馬車吧?”甯霏朝西邊那條路一指,“往這邊走了。”
府兵們縱馬朝西邊那條路上追去。
甯霏在後面望着兩條路,笑了一笑。
重生回來之後,她再也沒有純粹地爲了幫别人而幫别人。今天破一次例,大概就是像白書夜所說,她自己前世裏的感情經曆太失敗,想看見一次哪怕是别人的成功吧。
……
益王府。
大廳裏,鎮西侯和益王正相對而坐。面前的雨前龍井冒出袅袅的香氣,這極品茶葉一兩價值千金,等閑人家見都沒機會見到,但兩人此時的心思都絲毫不在品茶上面。
他們以前但凡有事,常常是進皇宮和德貴妃一起商議,但現在德貴妃被建興帝半禁足在德瑞宮,誰也求見不了,隻能舅甥兩人在這益王府見面。
益王的一個側妃前兩日因病重沒了。他的正妃側妃每一個位置都是用來籠絡朝臣的關鍵,都需要慎之又慎地考慮人選,不是自己想娶就娶想納就納的。
鎮西侯這次來見益王,爲的就是他這個空出來的側妃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