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前一後的落差實在是太大了。謝明敏盡管作爲舉辦詩會的主人,一直勉強保持着得體的笑容,但看得出來臉色很不好。
要不是因爲甯霏,她才不會自找沒趣,在這種時候舉辦什麽詩會,看這些人的惡心嘴臉。
甯霏到了公主府之後,一直是極爲小心謹慎的樣子。一步路不多走,一句話不多說,公主府裏的食物茶水也是幾乎一口未動,最多隻是做做樣子而已。
但即便她再小心,公主府裏的一個丫鬟給她斟茶時,還是“不小心”把茶水潑了她一身。
“啊呀!甯六小姐真對不起!快去房間裏換一身衣服吧,不然這衣服浸了水,風一吹會着涼的!”
現在天氣已經轉暖,甯霏身上穿的是較爲輕薄的錦衣,不是冬天那種擋風擋雪的厚厚冬裝,被茶水一潑,三層衣服一下子全都濕透了。
公主府的丫鬟連忙把甯霏領到東廂的一個房間裏,給她取了一整套衣服過來,裏衣、中衣、外衣、裙子。
“這是我們公主的衣裙,都是嶄新沒有穿過的,雖然稍大了一些,但一時也沒有其他合适的衣服換。甯六小姐要是不嫌棄的話就先穿着,奴婢這就讓人去外面成衣店,再給甯六小姐買一套回來。”
“不必了,我應該能穿。”
謝明敏雖然早已成年,但是屬于嬌小玲珑的那種個子。而甯霏遺傳了李氏的身高,這一年以來吃好睡好,個子往上蹿了一大截,盡管隻有十三歲,身材在同齡人裏已經算是高的,比起謝明敏來,也就矮了那麽兩寸而已。
丫鬟退出房間,幫甯霏把門關好。甯霏讓紫菀幫她在門口守着,拿着那些衣服,在房間裏轉了一圈,把周圍細細檢查過一遍,又一件一件檢查過那些衣服,确認沒有問題了,這才脫了自己的濕衣,把公主府給衣服換上。
在她脫下濕衣的時候,房間後側角落裏的一扇窗子上,有人無聲無息地掀起糊着的窗紙一角,往裏面看了片刻。
但也就隻是看了這麽片刻而已,之後就照原樣放下了窗紙,窗外的人影靜悄悄地離開。
直到甯霏換好衣服,從房間裏面出來,什麽事都沒有發生。
回到衆人聚坐的地方,詩會已經快要結束了。衆人都沒有什麽作詩的興緻,謝明敏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也不想去主持,詩會漸漸就散開來,變成了夫人小姐們三三兩兩地各自在花園裏面散步賞花。
甯霏沒跟别人同行,隻帶着紫菀,走得略遠了些。走到一座深藏在假山裏的涼亭前面時,看見涼亭裏有一個人正在喝茶。
那人是個身材圓得跟球一樣的大胖子,坐在那裏寬度遠遠超過高度,占了石桌旁邊的一半位置,底下坐的那個石凳都是特大加寬的,否則旁邊正常大小的石凳怕是給他一坐就碎。
三月裏的天氣,他隻穿了薄薄的衣裳,還是熱得滿頭是汗。那張臉也是滾圓滾圓的,五官上依稀看得出原先俊美的痕迹,但所有的美感已經被滿臉肥肉給破壞殆盡。
他說是在喝茶,桌上擺的根本不是茶壺茶杯,而是一排的大茶缸子,其實應該說是在灌水比較準确,一大缸接一大缸的茶水往肚子裏面灌。
“楊公子,喝水不能這樣喝,身體會喝出問題來的。”
那大胖子聽到甯霏的聲音,轉過身來,略顯驚訝:“你是……”
“我是甯府六女,甯霏,是安貴公主請來公主府參加詩會的。”甯霏說,“在花園裏散步,走得太遠了些,看到楊公子在喝茶,忍不住出言提醒一句,打擾楊公子了。”
這大胖子正是謝明敏的驸馬,楊昕。
前世裏甯霏和楊昕的交集隻是見過寥寥幾次面。那時候楊昕還沒有發胖,是一個玉樹臨風的翩翩美男子,潇灑俊雅,才華橫溢,謝明敏走到哪裏都跟炫耀一樣帶着楊昕,惹得無數少女少婦豔羨不已。
但現在看過去跟一個大肉球一樣的楊昕,長年把自己關在公主府裏面,再也不跟謝明敏一起出去見人。就連公主府上熱熱鬧鬧地舉辦詩會,他都是一個人躲在這僻靜的角落。
楊昕聽到甯霏自報身份,微微吃了一驚。
他雖然久未出去應酬,謝明敏平日裏也幾乎不搭理他,但身爲謝明敏的驸馬,蔣皇後的倒台是因爲甯霏這件事,他還是知道的。
他一時有點不知道該用什麽表情來面對眼前這位自己妻子的仇人,猶豫了半晌後,還是笑了一笑。
“多謝甯六小姐提醒,因爲楊某害怕更加發胖,不敢吃東西,所以未到飯點的時候,就隻好靠喝水來填填肚子了。”
甯霏身爲醫者,自然知道身材越是肥胖的人,就越容易肚子餓,想吃東西的欲望也越強。因爲東西吃得多,胃被撐大,一般的飯量根本就填不飽肚子,越吃越多。這就形成了一個惡性循環。
楊昕胖到這個程度,隻怕一天到晚就沒有感覺吃飽過的時候。
不過楊昕說這段話,還是讓她有些意外。
楊昕極少出去見人,衆人對他的了解,大半都來自于謝明敏。謝明敏對外的說法一直是,楊昕因爲過度肥胖,身體上出了一大堆毛病,活動困難,加上因爲外貌而深感自卑抑郁,所以才天天躲在公主府裏。
但甯霏看楊昕的樣子,跟謝明敏描述的并不一樣。
身體問題自然是挺嚴重的,但也沒有到難以活動的程度。而且楊昕如果真的爲自己的身材而自卑抑郁,剛才就不會表現得那麽坦蕩自然,大大方方地提及自己的發胖,不敢吃東西隻能喝水。
“喝水自然是一個辦法,但也不能一次喝得太多,會稀釋血液,加重心髒和腎髒的負擔。楊公子可以适當吃點蔬菜、粗糧之類來填肚子,或者用其他辦法轉移注意力。”
楊昕望着甯霏半晌,又微微一笑。
“甯六小姐說得是,楊某一定注意。”
他放下茶杯,吃力地站起身來,後面的兩個小厮連忙上來扶他。
楊昕喘了一口氣,轉過頭對甯霏道:“楊某就先告辭了,甯六小姐請随意。”
一句話說出,卻見甯霏根本沒有在聽,望着遠處花園空地中央擺放着的一盆花,看得似乎呆住了。
“那一盆……是不是就是傳說中的夜光蘭?”
那盆花種在極爲精緻貴重的琉璃花盆裏面,放置在一個金絲楠木架子上,看這待遇就知道花本身名貴到什麽程度。
植株本身有半人來高,形似蘭花而體型大得多,修長的葉子碧綠如玉,近似半透明的葉子邊緣,鑲嵌着淡淡的銀邊。葉叢中抽出七八串花骨朵,也和未開的蘭花差不多,但花苞都是銀白色的。
跟那些千金閨秀的閑聊倒還真不是沒有用的。甯霏在前幾天參加一場賞花會的時候,剛剛聽說過這盆大名鼎鼎的夜光蘭。
據說這夜光蘭在夜晚時,葉子邊緣的銀邊會放出淡淡的銀光,勾勒出每一片葉子的輪廓,就好像有人以銀白的熒光筆,在黑色的幕布上畫出了這盆花,堪稱一幕奇景。
而最美麗的還是它開花的時候,不同于隻有邊緣發光的葉子,它的花開起來,每朵有半個巴掌大小,整朵花在夜裏都能綻放出皎潔柔和的銀白光芒,就像是一輪輪懸挂在花杆上的小小明月一般。花開得多了,夜裏放置在暗處,銀光能照亮一整片庭院,就像是天上的如水月華流淌下來,聚集到了人間的地上。
這盆夜光蘭是在十多年前,當時還是蔣貴妃的蔣皇後從南疆尋來,作爲壽禮送給孟皇後的,整個大元僅此一棵。
夜光蘭很難開花,隻在五年前開過一次。那時恰逢謝明敏的生日,見到這盆盛開的夜光蘭,喜歡得不得了,撒嬌做癡地向孟皇後讨要。
孟皇後把蔣貴妃視作“深宮裏唯一的多年好友”,把謝明敏也看得跟自己親出的女兒一樣。雖然也很喜歡那盆夜光蘭,但見謝明敏愛不釋手,自然不會跟謝明敏争搶,把夜光蘭送給了她。不過那時候夜光蘭已經過了盛花期,快要開始凋落了。
因爲此事,謝明敏還被蔣貴妃和建興帝數落了一頓,說她不懂事,母後送出去的東西哪有她要回來的道理。孟皇後并不在意,隻是說笑着幫謝明敏圓了場。
一後一妃關系親密,皇後疼愛公主,後宮和睦,看過去一片其樂融融。
但事實的真相是殘酷的。那時蔣貴妃已經給孟皇後下了慢性毒藥,謝明敏知道孟皇後很快就會毒發身亡,擔心在孟皇後死後,建興帝把孟皇後喜歡的東西統統拿去陪葬,所以提前要走了自己心儀的那盆夜光蘭。
後來這盆夜光蘭一直養在謝明敏的公主府,今年好不容易才再一次打了花骨朵,衆人還商量着等夜光蘭開花的時候,要來公主府一睹美景。
“是夜光蘭。”楊昕也走過來道,“這兩天陽光正好,所以公主讓人把它搬到了這片空地上。再過個十來天,應該就能開花了。”
甯霏見夜光蘭花盆裏的土已經被曬得發白發幹了,旁邊的地上,正好有一個給花澆水的噴壺,便提起來給夜光蘭澆了點水。
“據說夜光蘭開花的時候美不勝收,就是不知道有沒有那個運氣能看到了。”
換做以前的話,以謝明敏的虛榮心,夜光蘭開花時她肯定會舉辦個什麽賞蘭會之類的,邀請全京都的名媛千金都來觀賞,好好炫耀一下她這全大元隻有一棵的奇花。
但是照今天謝明敏的待遇來看,甯霏覺得是夠嗆了。
就算有不少人是真的想來看花,她們也隻是沖着這棵花,而不是沖着追捧恭維謝明敏而來的,這種賞蘭會謝明敏才不會稀罕。還不如把門一關,隻有她自己一個人能欣賞個夠,外面的人想看也看不到。
楊昕還想說什麽,後面突然響起了謝明敏陰陽怪氣的聲音。
“夫君?甯六小姐?你們兩人在這裏幹什麽?”
甯霏回頭,謝明敏朝這邊走過來。楊昕也跟她打了招呼,但她看都沒看楊昕一眼,臉上隐約帶着厭惡之色,就好像待在什麽令人惡心的東西旁邊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