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房間裏并沒有地下的陰冷和潮氣,燃着暖洋洋的炭火,布置得很講究很舒适,看過去跟正常的住人的房間沒什麽兩樣,隻差沒有窗戶而已。
房間的門其實是沉重厚實的鐵門,隻是外面貼了一層杉木木闆,房間裏的家具沒有任何金屬構件,木料也全是軟木,無法作爲工具使用。
甯霏坐在床上,望着坐在她對面的謝逸辰。
“睿王殿下這是要讓我長住在這裏了?”
謝逸辰的确是很聰明,前世她栽在這樣的一個男人手裏,倒也不算太虧。
他知道她醫術高明,用什麽下毒下藥的伎倆都不管用,跟她玩陰的手段也困難,所以用了這種并不符合他一貫風格的簡單粗暴的做法。
直接找一群人來圍住她,把她帶走。
這種不帶任何陰謀詭計的方式,才是她最爲防不勝防的。畢竟她沒有那麽高的身份,能帶着一群護衛跟着她進宮,就算是辛夷都隻能留在慈安宮外面。
她在宮裏隻有孤身一人,但謝逸辰就能調動出十幾個人來,以最赤果但是也實用的暴力來碾壓她。
沒有人比她更清楚謝逸辰的可怕,她當時反抗是不實際的,謝逸辰本人的武功就比她高出不知道多少,更何況還有周圍那麽多實力不明的宮人,完全可以在瞬息之間,讓她在深宮中無聲無息地消失掉。
她不想用自己重生一世得來的性命去賭,跟他走才是最明智的選擇。
“母後本來是想直接除掉你的。”謝逸辰說,“但我不願意。”
甯霏微微一笑道:“那還真是多謝睿王殿下的寬宏大量。”
謝逸辰望了她半晌,道:“你爲什麽要和南宮家,還有我和母後一家敵對?”
他後來才慢慢猜出來,是甯霏設計把南宮瑤塞進睿王府,又救了南宮瑤的孩子。雖說南宮清的下場,從南宮家敗落開始就已經注定,但她一直是在把南宮清往絕路上推。
他感覺南宮家的敗落甚至都可能跟她有關系。第一次,南宮澤在回頭谷的煉鐵場被發現,是謝淵渟引人去的回頭谷;第二次,南宮易在科考中作弊,答卷上的貓膩據說也是謝淵渟“無意中”看到的。
這不可能是巧合,而謝淵渟跟她的關系,顯然是特殊的。
現在則是輪到了蔣皇後。一盞墨這種毒,除了蔣皇後和他以外,知道的就隻有素問一門中的人。甯霏會解這種毒,跟素問一門肯定脫不了關系,是她把一盞墨的事情告訴了建興帝,導緻建興帝對蔣皇後起疑心。
所以蔣皇後才會決定非除掉她不可。
甯霏搖搖頭:“我并沒有要和你們敵對的意思。”
我跟你們之間的關系,不是敵對,而是不死不休的血海深仇。
謝逸辰沒做聲,甯霏換了一個姿勢:“話說回來,皇後娘娘既然要除我,你爲什麽還讓我活着?”
“在外面,你已經死了。”謝逸辰說,“我安排了另外幾個人易容成你和你的下人,在衆人面前出宮,然後在回安國公府的路上卷入一場爆炸,在火中燒得隻剩下辨認不出來的殘骸。你隻是在這裏活着而已。”
甯霏帶着笑意:“睿王殿下真是舍得。那睿王殿下讓我在這裏活着,需要我做什麽?”
有易容本事的都是難得的人才,謝逸辰麾下的人數想來也不多,爲了她就這麽廢了好幾個,肯定是有他的目的。
“不需要你做什麽。”謝逸辰說,“你隻要待在這裏就行了。”
甯霏失笑:“哦?睿王殿下難道是要把我當禁脔?”
這還真不像是他的風格。他手底下的人,按理來說都應該用在争權奪勢助他上位時最有用的地方,而不是浪費在一個小姑娘的身上。
但從另一個方面看,人性是複雜多變的。即便是有着鋼鐵般冷酷意志的人,欲望也并不是隻有一種,隻是有輕有重而已。
前世裏謝逸辰對她,未必沒有過不舍得的時候。
而現在,他再次對她動了心思,能夠冒着風險以詐死的辦法把她藏起來,大概隻是因爲沒有另一個南宮清逼着他把她交出去受折磨,他用不着兩者相衡取其之重。
謝逸辰沒有回答,望着她靜靜地道:“你爲什麽願意嫁給謝淵渟?”
“我沒有願意。”甯霏說,“皇上下了賜婚的聖旨,我不能抗旨。”
“不。”謝逸辰很肯定地道,“如果你不想嫁,你有的是辦法可以逃婚,你沒有,因爲你覺得代價太大,你甯願嫁給他。但是如果父皇下旨是把你賜婚給我的話,我猜你會不惜一切代價毀了這樁婚事。”
盡管甯霏一直以來掩飾得很好,但人是有直覺這種東西的,他感覺得出來,甯霏對他的厭惡和恨意。
甯霏沒有否認。
謝逸辰伸手,似乎想去撫摸她的頭發,甯霏就像是眼看着要碰到什麽肮髒有毒令人惡心的東西一樣,猛然朝後一退,避開了他的手。
謝逸辰收回手。
“你爲什麽這麽讨厭我?”
甯霏不想回答這個問題。有什麽可答的,難道告訴他她是素問借屍還魂重生回來的?
謝逸辰望了她半晌,終于輕輕歎息了一聲,站起身來。
“我走了,以後這裏會有人每天三趟送水送食物下來,你有什麽想要的也可以提。”
說完就走了出去,把門帶上。
甯霏略松一口氣。
她不是很擔心謝逸辰會對她亂來。他是自诩的君子,把她關在一扇鐵門裏面還要在鐵門上加木闆作爲裝飾,太難看的事情做不出來。
但這木闆終究隻是外面一層的裝飾而已。這裏不是需要他僞裝的外界,隻有他們兩個人,無論他做什麽,都隻有她一個人知道,天知道他會不會一時有什麽沖動的念頭。
她靠在門後聽了半晌,确認謝逸辰已經離開,這才從自己的耳朵上摘下一邊耳墜子。
謝逸辰送她進來之前,讓她當着他的面,自己摘下了身上幾乎所有的飾品,簪子、發钗、手镯和璎珞。并且隻給她留了一套薄薄的裏衣。她平日裏在身上藏的銀針、武器和毒藥,統統都沒留下。
但她耳朵上的兩顆金鑲玉墜子隻有小指甲蓋大小,實在是太不起眼。而且她卸下飾品的時候,故意第一個摘下了頭上的钗環,頭發全部披散下來遮住耳朵,謝逸辰沒有看到,便忽略了過去,沒有讓她摘下耳環。
甯霏擡頭看了看房間上面。房頂是木闆的,四周邊緣有一層深深的凹槽,至于凹槽裏面是什麽樣的,從底下完全看不到。房間裏沒有足夠高的家具,可以讓她墊着爬上去看。周圍牆壁都是整塊的石闆,扒着牆壁上去更是不可能的。
但甯霏知道那上面肯定是一圈的排氣通道。房間沒門沒窗,裏面點着熊熊的炭火,她卻不覺得氣悶。要是沒有足夠多的通氣孔,她早就窒息了。
她拿了桌上的一個檀香木包金的小梳妝盒,在裏面裝滿火炭,把那個耳墜子埋在火炭裏頭,然後把梳妝盒扔到了房頂的凹槽上面。
片刻之後,房頂上就袅袅地冒出一縷極淡的白煙來。
……
安國公府。
甯家六小姐在出宮回府的路上,不幸卷入路邊酒樓發生的一場爆炸中,被倒塌下來的大半棟酒樓砸中,連人帶馬車壓在着火燃燒的酒樓下面。被挖出來的時候,馬車已經完全燒毀,車上的一位車夫,一個丫鬟以及甯六小姐本人,全都被燒成了一具具焦黑的屍骸。
消息傳到安國公府,李氏聽到時,連吭都沒吭一聲,直接身子一軟,暈倒了過去。
安國公府的其他人也是震驚不已。尤其是甯茂,隻覺得不啻于一道晴天霹靂當頭朝他劈下來。
甯霏現在是甯家最出息的女兒,就算嫁給了七皇孫,但隻要建興帝在位,她的待遇就絕不會差。誰想到現在竟然出了這種事情。
而且她手裏那張免死鐵券丹書是賜給她一人,而不是賜給甯家的,她一死,鐵券丹書就失去了效用,會由朝廷收回。
李氏暈過去後,剛剛被府醫救醒過來,三具骸骨就被五城兵馬司的人送到了安國公府。
她根本沒有出去看,醒過來之後就整個人呆呆愣愣的,跟她說什麽都沒有反應,竟像是受不了這麽大的打擊,已經傻了。
屍體被燒得隻剩下焦黑如碳的骨骼,身上穿戴的衣服首飾也被燒得完全辨認不出原來的樣子。但安國公府的馬車被壓在着火倒塌的酒樓下面,當時在街上的人都清清楚楚地見到了。這一具骸骨一具是中年男性,一具是十六七歲的女性,還有一具則是十二三歲的女性。除了甯霏等三人以外,還能是誰。
五城兵馬司已經查清,酒樓的事故是酒樓内夥計不慎造成的。那夥計畏罪自盡,酒樓裏其他人因爲撤離及時,隻有一部分受了輕傷。
本來正要喊人滅火,卻沒想到酒樓就在這時爆炸倒塌,連累到了街上正好經過的行人。
安國公府的門口突然傳來一陣騷動,似乎有人正在激烈地打鬥,但兩三下就結束了。
緊接着,人群分開,一個一身紅衣、美貌懾人的少年大步走了進來,後面是一群躺在地上翻滾掙紮,呻吟叫喚的甯府家丁。
甯茂本來大怒,安國公府出了這麽大的慘劇,竟然還有人上門來鬧事。但看到走進來的人是謝淵渟後,又不做聲了。
謝淵渟是甯霏的未婚夫君,聽說甯霏出事,過來查看是理所當然的。
但他擔心謝淵渟那瘋瘋癫癫的性子,又那麽喜歡甯霏,看見甯霏被燒成一片焦黑的骸骨後,會在安國公府鬧成什麽樣子。
謝淵渟卻反常地冷靜得出奇,帶着一張沒有任何表情的面容,大步走到甯霏的那具骸骨面前,一把揭開了蓋着屍體的白布。
衆人全都倒抽一口冷氣,不知道他要幹什麽。以他神經病的程度,哪怕是把這具骸骨帶回去熬成骨頭湯全喝了,也沒人會覺得奇怪。
謝淵渟完全不理會周圍的衆人,在骸骨前面蹲下來,仍然是毫無表情地從頭到腳掃視了那具燒得慘不忍睹,殘缺不全的骸骨一遍。目光在骸骨的雙手部位停留了片刻。
然後他一言不發地陡然站起身來,沒再看那骸骨一眼,轉身就朝安國公府的大門外走了出去,連頭都沒回一下。
留下衆人在後面面面相觑。
這來勢洶洶鬧上門來,看了一遍屍骨後轉身就走,算是怎麽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