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世界在這一瞬間凝固,變成了一片遙遠虛無的灰白。
猶如時光倒轉,又回到那個刻骨銘心烙印在他記憶裏的時刻,他站在黑暗腐臭的暗牢門口,在黯淡的火光中,看見躺在牢房角落,全身血肉模糊,已經幾乎看不出人形的她。
她的屍體。
那是他最深最重的恐懼。回來後的無數個夜晚,他滿身冷汗地從夢魇中驚醒過來,胸口像是被插了十幾把匕首一樣,劇痛得無法呼吸。每次都必須立刻去安國公府雨霏苑,在窗戶外面看着她安然無恙地在床上沉睡,看上很長時間,才能慢慢地冷靜下來。
而眼前的一幕,和記憶裏的景象,無比真實地重疊在了一起,相似得讓人感到極度的恐懼。
謝淵渟像是魂魄出竅一般,幾乎就是飄了過去,雙腳落在地上,麻木得沒有任何感覺。
他小心翼翼把甯霏抱起來,恍恍惚惚地伸手去摸她的脈搏,背後又是兩個刺客落了下來,左右兩刀,一刀砍向他的腦袋,一刀砍向他的後背。
雇主要的是甯霏的命,沒有确認甯霏已死的情況下,就不能算是完成任務。
謝淵渟抱着甯霏緩緩轉過身來。那動作看過去極慢極慢,慢到近乎詭異,然而在他後面的兩個刺客,動作突然就僵住了。
其中一個眼睜睜地看着他的同伴,喉嚨口的鮮血突然像湧泉一樣噴出來,被切開了一半的脖子連着腦袋,像是一個快要從藤上掉下來的冬瓜,歪歪地挂在肩膀上。
下一瞬間,他自己眼前的世界也突然颠倒了過來,他聽到一聲重物砸落到地上的聲音,還在地上彈跳滾動了一下。他最後看到的,是一具十分熟悉但已經沒有了頭顱的軀體,正在緩緩地倒下去,脖頸處的空腔往外噴湧着鮮血。
所有的刺客都被震住了,竟下意識地往後退縮了一下。
但這些人都是殺手,長年累月幹的都是刀口舔血的殺人買賣,自不會這麽輕易被吓跑。見甯霏被謝淵渟抱在手裏,随即便朝這邊圍了過來。
謝淵渟沒有放下懷裏的甯霏,一手抱着她,一手是他那把無論殺多少人,仿佛永遠也不會沾上血迹的長劍,雪亮的劍刃在雨中閃爍出泠泠寒光。
地上流淌的鮮血,已經被雨水沖刷成一片鮮紅的血水,雨點打在上面,濺起無數朵此起彼伏的血花。他的靴子就踏着這滿地的血泊,一步步走過去,每一步都在地上落出一圈血紅的漣漪。
……
桃花小院裏的人看到外面空中的沖天炮時,謝淵渟是第一個沖出去的,執箫和其他人就跟在他後面一步,并沒有差多少時間。
但執箫趕到小巷裏時,這裏已經是一片地獄般的景象。
小巷裏橫七豎八地堆滿了一具具刺客的屍體,沒有一具是完整的全屍,有的開膛破肚,有的斷爲兩截,有的身體在巷頭,頭顱已經飛到了巷尾。大蓬大蓬飛濺到牆上的鮮血,被雨水沿着牆壁沖刷下來,肆意流淌,塗抹出觸目驚心的血紅色。地面上積成一大片深深的血潭,混合着滿地污濁的泥濘,更是慘烈不堪。
小巷裏站着的,隻有一個人。
謝淵渟在傾盆大雨裏立于血泊中央,一身的大紅衣裳也不知被潑濺上了多少鮮血,顔色幾乎變成了暗紅。
那已經不像是人,而是地獄裏的修羅,血海中的惡魔。
他仍然一手抱着甯霏,一手持劍,劍尖朝下指着的,竟然是半坐在地上,似乎腿上已經受了傷的辛夷,正睜大眼睛,一臉驚駭地望着他。
“主上……”
辛夷的冰山臉上一貫沒有任何表情,泰山崩于前後左右都能不動一下眉頭,這時竟然能露出驚駭的神色,可見她看到的東西是何等恐怖。
謝淵渟仿佛根本沒聽見辛夷的聲音,也沒有認出她是誰,提劍便朝她刺了過去。
“主上!”
執箫大驚,不知道謝淵渟爲什麽要殺辛夷,但直覺感到絕不是因爲辛夷本身的原因,沒有多想,沖上去拔刀擋開了謝淵渟這一劍。
謝淵渟緩緩地朝他轉過身。執箫一見他的神情,頓時也吓得倒退一步,全身的寒毛一瞬間都炸了起來。
他竟然在笑。
無法形容那種笑容的可怕,就像是一個美麗到了極緻也邪惡到了極緻的魔神,在即将毀滅整個天地之前,露出的絕望而又瘋狂的笑容。
分明隻是淺淺的微笑,并不扭曲誇張,卻極度的血腥,往外彌漫出能吞噬一切的森然黑暗和死亡氣息。仿佛能看到周圍的世界,在這一笑之下,化作一塊塊腐爛模糊的血肉,崩壞掉落下來。
“主上……甯霏小姐!”
執箫幾乎是動用了全部的膽略和意志,才強壓下劇烈的恐懼,不讓自己轉身就跑。那鋪天蓋地而來的黑暗和死氣,再清楚不過地告訴他,如果不離開的話,就隻有死路一條。
但謝淵渟懷裏還抱着甯霏。甯霏看過去狀況是很糟糕,滿身都是血,雙眼緊閉,臉色也蒼白得跟死人一樣。
執箫的武功其實不如謝淵渟,但他不像謝淵渟那般隻看了一眼就陷入瘋魔,能分辨出甯霏在雨聲中微弱得幾乎聽不見的呼吸聲,知道甯霏其實還活着。
盡管活着,但他不知道甯霏傷得到底有多重,要是因爲謝淵渟的瘋狂而延誤了救治的時機,導緻甯霏真的身亡,那謝淵渟才是真的會瘋。
“甯霏小姐沒死!您先冷靜一點,放她下來,不救治的話她可能真的會死的!”
謝淵渟仍然沒有聽到他的喊聲,他似乎已經聽不見任何聲音,一劍橫削向了執箫的脖頸,劍勢淩厲無比,帶着摧毀一切的巨大殺氣,仿佛不把這方圓百裏殺到不剩一個活人,就不會罷休。
盡管謝淵渟手裏抱着一個人,劍法打了折扣,但執箫哪裏敢真的跟他動手,一下子被逼得險象環生。
無論他怎麽喊怎麽叫,謝淵渟都毫無反應,仍然帶着那令人極度恐懼的笑容,雙眼中一片鮮紅血色,像是一個隻剩下嗜血本能的殺人魔一樣,一劍劍朝他逼過來。
執箫又是恐懼又是絕望,他死在這裏還沒什麽,但怕的是無法把謝淵渟叫醒過來,如果甯霏真的死了,難以想象這之後謝淵渟會變成什麽樣。
就在這時,謝淵渟懷裏的甯霏輕輕嘤咛了一聲。
這聲音很細小很微弱,跟周圍的磅礴大雨聲以及執箫的聲音比起來,低得幾乎聽不到。
但落在謝淵渟的耳中,就像是空中一道熾白明亮的閃電破開天穹,一個巨大的響雷劈下來,轟隆隆長長地在他的頭頂上滾過去,一下子把他震得停在了原地,像是凝固一樣一動不動。
他手裏的長劍停在執箫的咽喉前面,劍尖已經刺破了最外層的肌膚,一道細細的鮮血流下來。執箫睜大眼睛望着他,幾乎不敢呼吸,一顆心髒撲通撲通地狂跳,後背全是冷汗。
緊接着,長劍啪一聲落到了地上。
謝淵渟抱着甯霏轉身就走,小巷邊有一棟民房,後門關着,他一腳直接把門踹成碎片,走了進去。
裏面原本是有住人的,但現在空空蕩蕩,住在這裏的人看見小巷外面打成那個樣子,早就吓得從正門躲出去了。
謝淵渟也根本沒理會有沒有人,把甯霏放到房間角落的一張竹榻上,一隻手小心翼翼地撫上她的臉頰。
“甯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