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挂斷電話後，靜默片刻，伸手推開衛生間隔闆，擰動鎏金色水龍頭。
嘩啦啦~
一時間，汩汩的流水聲充斥了整個寂靜又狹窄的空間，把她襯得形單影隻。
小女生俯下身，掬了一捧水，涼陰陰的水流觸及皮膚時，仿佛能将那一層疲憊神色洗去，重新換上新鮮活力。
和陸景雲認識這麽久……
她從沒主動向他提及過自己的過去，更害怕他去了解她的家庭。
過去、家庭，是她内心深處一塊不容觸碰的傷疤。
這些年，她小心翼翼的護着，因爲無論誰來揭開，看到的都會是不堪入目的血淋淋腐肉，惡心的連她自己都不願承認，又怎麽會讓别人看到，怎麽會讓自己最喜歡、最在乎的人知道。
因爲它是那麽黑暗，那麽不堪。
如果可以，她希望，那将是一個永遠被深埋的秘密。
月亮緩緩擡起頭，雙手撐在暗色系大理石台上，靜靜的看着自己，鏡子裏，少女黢黑的瞳子仿佛能把人吸進去，水滴順着眉骨輪廓往下滑，凝聚于下巴，最後怦然濺落，在池子裏打出水花。
她努力擠出一個笑容。
“真帥啊~”
“是啊，時下最流行的小狼狗……”
衛生間外，幾個穿戴珠光寶氣的貴婦，拎着手提包進來，紛紛停在鏡子前補妝、說笑。
空間擠了起來。
月亮随手抽了張紙，一邊擦拭一邊往外走。
“啊~”
從深色橢圓廊柱後，不期然隐匿出一道修挺身影，吓了她一跳。
“陸、陸景雲，你怎麽跟來了？”
“接電話，爲什麽要藏起來？”
他嗓音微沉，稍稍擡眸，鋒銳的内雙眼皮角露出時，帶着絲弧度，仿佛能看穿她平淡背後的真面目。
“我……”
月亮怔了一下，随即兩頰生笑，“沒躲起來啊，順便上了個廁所而已。”
“是麽？”
陸景雲嗓音微柔，一把攬過她的腰，幫她整理兩鬓微濕淩亂的碎發。
她不知道，她剛才握着手機走出去的神采有多難看。
“以後什麽事，都不許瞞我。”
月亮心弦微微一跳。
“……好。”
“誰的電話？”
“我媽的。”
“催你回去了？”
“嗯。”
“打算什麽時候回去？”
“現在。”
話落，陸景雲别在她耳後的指骨頓住，緩緩松開。
“什麽？”
“陸景雲，我外婆去世了。”
“我要陪媽媽去她的葬禮。”
月亮揚起頭，剛好能觸到他的眼神。
男生稍愣。
她開始反思，是不是自己反應太平靜了。
可她罕嘗親情，更不能理解至親過世的痛。
幾秒後，陸景雲将她摟入懷，密不透風的抱着，生怕她哪裏受到了傷害。
月亮的身子在抖。
不過是笑的。
他力氣不小，動作卻很溫柔。
外表看着冷漠，胸膛卻比誰都炙熱。
“你幹嘛啊~”
“我和我外婆不親，沒見過幾次面，看的挺輕的。”
話音落下，男生擁着她的力度漸漸輕了，問道，“在哪裏？”
月亮遲疑了一下。
“岐山。”
岐山？
轉瞬，陸景雲濃墨色羽玉眉漸蹙，“這麽遠？”
“有點。”
“我陪你去。”
他脫口而出的速度太順暢，以至于月亮沒反應過來。
“你……”
“不行麽？”
男生薄唇微掀，沒給她置喙的餘地。
月亮看着他的笃定的眼神，這才想起上次。
他前腳剛到A城後，她後腳就出事了。
那時候，他一定心急如焚，此去岐山千裏迢迢，交通、信息又極不便利，确實潛藏幾分危險。
“可以是可以，就是……”
“那就别說話。”
“……”
陸景雲拉着她的手朝包廂走去。
月亮頓了頓了，晃了晃他的手，“欸欸欸，你身份證和錢包還沒找回來呢，不好坐飛機……”
“開車回去。”
“太慢了吧？”
“你很着急？”
“我……想今晚就回去陪陪媽媽，怕她睡不着。”
話落，陸景雲停住腳步，轉臉看着她。
“你是不是不想讓我跟去？”
“我……”
她望着他不耐煩的表情，搖了搖頭，“沒有。”
陸景雲肘臂用力，一把将她拽入懷，原本柔下來的神采，漸漸又銳利逼人。
“保镖的事，你當我忘了？”
月亮心裏咯噔一下，望着他的眼神有些躲閃和惶惶。
“保镖……是我媽找的，她不想讓我去參賽，因爲我通了幾個宵做題，她怕我會暈在舞台上。”
“你覺得我會信麽？”
陸景雲眉骨跳了下。
她的演技和借口都太拙劣，他心頭一閃而過殘戾，想把她揉碎，總是不肯跟他說實話。
“信、信啊，爲什麽不信？後來我不就……暈在你身上了嗎？”
她說着，眉尾微挑，帶着一絲妄圖轉移話題的狡黠。
男生眸子緊了緊，“再不說實話，我不介意，讓你就地再暈一回。”
“……你，你要是不信，你就去查啊。”
“我當然會查。”
“欸，沈醫生來了！”
月亮眸子蓦地一亮，話鋒轉開，伸手指着電梯口。
沈清璃難得穿着一身優雅輕盈的裙子，從電梯口款款走來。
“沈醫生~”
月亮自然而然的松開陸景雲的手，朝她跑去。
“月亮~”
遠遠的，沈清璃張開手迎接她。
“怎麽樣，景雲有沒有欺負你？”
月亮，“……”如果那樣那樣算欺負的話，那她被欺負的不輕。
身後，男生視線冗長，怔怔的攝入那一抹纖白靈動的身影，瞳眸深邃。
她一向不喜歡他查她，除了她本人，他對其餘的事也絲毫沒興趣。
可是微博鬧劇、失憶症、保镖攔人和岐山，一樁樁事件接踵而來的時候，讓他不得不警醒。
她似乎，有什麽事在瞞着他。
他是她的。
今後，他不允許她的人生再出半點差錯，不允許她再受半點委屈。
……
“什麽？”
“現在就要回去啊？”
沈清璃剛剛落座，就聽到這個消息。
陸啓生聞言，也有些驚訝，剛剛不還好好的嗎？怎麽接個電話，這麽急匆匆的就要趕回去。
“月亮，是家裏出了什麽事嗎？”
月亮抿着唇，點了點頭，“嗯，有點事。”
“什麽事？嚴不嚴重？”
夫妻二人一個是大學校長，一個是主任醫師，認真起來時，眉眼間難保不帶着點震懾人的意味。
月亮看着，一時間竟不知道怎麽回答了。
陸景雲從外面走進來，看了眼腕表，拉着她坐了下來，“吃半個小時的飯，送你去機場。”
陸啓生這才反應過來，“對對對，兩個孩子到現在還沒吃飯呢~”
月亮要趕着的事，肯定不是胡鬧。
沈清璃微微皺眉，有些擔心的看着她，“月亮，家裏的事要不要緊？要不，景雲，你陪月亮過去吧。”
“不不不！”
月亮連忙擺手，“不用不用，不是什麽要緊事，這次又耽誤叔叔阿姨了，特别抱歉。”
“這說的是什麽話，太見外了……”
“是啊，以後都是一家人了。”
沈清璃說着，朝陸景雲看去，可後者什麽話都沒說，一副自有打算的樣子讓她微微噤聲。
**
綠色TAXI車艙内，一片平靜。
此時不是B城上下班高峰期，道路暢通的很，無數輛車影和樹木從車窗外飛速劃過，月亮看了一陣子，最終還是将目光拉回了車裏……旁邊，面無表情的男生身上。
司機拐了個彎，将車窗微微搖下，長呼一口氣。
這車裏的氣氛，簡直令人窒息。
他在生氣。
月亮不用問，就可以百分百确認。
确實，像他這麽聰睿敏捷的人，怎麽可能看不出最近發生在自己身上的異樣。
他在等她開口解釋，她卻無從下口。
“陸景雲……”
“什麽時候去？”
他這話裏的意味，百分百要跟着去了。
月亮頓了一下，幾乎是下意識的，“……後天。”
後天？
男生長眸微垂，打在她局促捏在一起的手上。
小東西，還敢騙他。
這回被他抓到把柄，弄不死她。
月亮餘光溜到他的臉上，瞥到了男生眼角一閃而逝的精光。
心裏一顫。
他這幅神情，莫不是看透了什麽，在謀劃吧？
其實是明天。
他……應該知道了。
月亮腦海中千回百轉的，最後微微閉上眼。
算了，瞞天過海也騙不了他。
他明天要是出現在她家門口，那就帶他一起去吧。
十幾年都過去了，岐山那地方，變化那麽大……知道當年事的人，已經寥寥無幾了吧。
“你困了？”
“嗯……”
月亮被他冷冰冰的語氣激的，渾身一哆嗦，連忙睜開眼。
“沒有。”
我隻是……在思考人生。
“睡會吧。”
陸景雲收回目光，那絲‘我就知道你吃飽就會困’的意味，看的月亮想跳腳，都說她不是困的了！
“拿着。”
她炯炯有神的看着他。
不一會兒，陸景雲薄唇微勾，拿過身旁的一個銀灰色紙袋，放到她懷裏。
月亮疑惑的打開一看，一沓子錢和一些小零食。
“你給我錢幹嘛？！”
“想給你，不行？”
一道清貴矜傲的話落，駕駛座，司機噗嗤一下笑出了聲。
這年頭，還有這麽有意思的小夥子，将來肯定是個會疼老婆的。
月亮，“……”原來他剛剛交代服務員，是出去取錢去了。
“剛才校長給過我紅包了。”
“那是公公給的。”
……這是老公給的。
鬼使神差的，月亮在心裏默默補上了這句話。
男生唇畔挂着三分閑散，七分看不透的弧度，想必也是這個意思。
好吧，月亮眼底有一絲被寵溺的快感。
有錢不拿是二傻。
“對了，你的手機和錢包怎麽辦？那個紅毛，能找到嗎？”
“能。”
“真的能？”
“你在懷疑我？”
陸景雲輕飄飄睨了她一眼，月亮沒說話。
而後，男生說了句意味深長的話，“有網絡的地方，就沒有我得不到的信息。”
“……”
幾乎是瞬間，月亮心弦狠狠顫動了一下。
“你緊張什麽？”
“我緊張了嗎？沒、沒有啊……”
沒有緊張的話都有些抖。
“他的車牌号碼我記下來了。”
“哦。”
月亮在心裏長呼一口氣，原來如此。
差點被他的大話吓着了。
“你真厲害。”
小女生平複了一下心緒，滿臉‘崇拜’的看着他。
陸景雲看着她光彩照人的小臉，眸子眯了眯，“要不我去機場辦個臨時身份證……”
“不用不用！”
他還未說完，月亮便迅速斬釘截鐵的拒絕了。
男生臉色瞬間變得難看，噤口，不再言語。
月亮看着他緊蹙的眉峰和微繃的下颌，登時想打自己的臉，做賊心虛，拒絕的有點太快了吧？
“開快點。”
“好。”
司機點點頭。
這對小情侶，真夠鬧騰的，氣氛一會天一會地的。
月亮朝前看了眼，應該快到了。
爲什麽要快點，就這麽想自己早走嗎？
哼。
“陸景雲……”
月亮伸手撓了撓他的掌背，有些撒嬌的意味，男生坐姿清雅閑适，面容清隽冷漠，根本沒半點要理會她的意思。
“剛才在衛生間，我聽見一群貴婦說你是小狼狗！”
“汪汪汪~”
小女生說着，伸出兩個爪子，在他面前學狗叫，聲音清甜又好聽。
“不對，這是小奶狗的叫聲，你應該是……嗷~”
說罷，她仰頭長嘯。
司機大叔聞聲，咧開嘴笑了，有這個小媳婦，生活該多滋潤。
“我是小狼狗，你是什麽？”
陸景雲冷不丁開口，月亮激動之下，差點說我是小母狗。
不過幸好，大腦極速轉了個彎，差點被他給繞進去了。
“我是……狗主人！”
話落，男生投過來的目光像回流的漩渦般，越縮越緊。
月亮覺得自己要完了。
果然，下一秒，陸景雲牢牢鉗制住她的身子，将小女生按在懷裏，低頭索吻。
“唔唔——”
“有人呢，混蛋！”
司機大叔忍俊不禁的放慢了車速，這樣才對啊，小情侶就應該這麽親親熱熱的。
……
“爲了保障飛機導航及通訊系統的正常工作，在飛機起飛和下降過程中，請不要使用手提電腦……”
候機大廳内，月亮看着陸景雲排隊去爲他取票。
人群中，他身姿挺拔的似一棵隽逸青松，惹眼至極，朝她走來的時候，小女生滿目都是大長腿。
“想什麽呢？”
“想你。”
她幾乎是不暇思索的說了出來。
陸景雲頓了下，票不想塞到她手裏了。
大概是真正交了心，有了肌膚之親，二人黏膩在一起時，竟一刻都不想分開。
“乖。”
“等着我去找你。”
明天。
男生低歎一聲，摸着她的頭，在小女生光潔白皙額間落下一個吻。
月亮手裏攥着那張機票，不知爲何，心裏忽然就生出了千萬般的不舍，甚至眼睛都有些酸酸的。
“嗯。”
她低吟一聲，嗓間都有些顫音了。
她更小的時候，已經學會了一個人坐飛機，一個人去遠方，和月珍揮手拜拜，相隔幾個月都心緒無波，現在不過幾天而已。
喜歡呆在他身邊的那種安全感，喜歡被他無條件的寵着，喜歡他，哪怕他生氣，都很喜歡……
人果然不能有依賴，一旦有了依賴就會變得脆弱而矯情。
“由B城前往渝州的旅客請注意：您乘坐的MU7756航班，現在開始登機，請帶好您的随身物品……”
“我要走了。”
月亮斂了斂情緒，提起身邊的背包。
“注意安全，記得想我。”
“嗯！”
小女生微笑，漸漸松開他的手，朝着人群熙攘處走去。
通道盡頭，人群末尾，她眼皮子忽然重重一跳，心髒悸動不安，轉臉朝身後望了眼。
他還站在那裏。
川流不息的人群成了背景，陣陣廣播聲湮沒在耳際，一切都被虛化、模糊，唯獨他幽幽沉溺的眼簾，灼灼含情的面容，越來越清晰。
月亮陡然想起，開學初見他的感受。
一眼萬年
“再見~”
她眼眶微熱，言笑晏晏的朝他揮手。
一如當初那個莽撞闖入辦公室，闖入他世界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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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見已是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