審訊室内一盞剔亮的大燈燈光籠罩下來,光澤強盛的流溢在她兩層薄薄眼皮和細密烏黑羽睫之上,眼臉處像覆下了兩把小扇子,一根一根,細密映在白皙光滑臉龐上,漂亮又神秘,以至于扇葉都清晰可數。
空氣安靜的好想被凝結住了一樣。
趙炳乾看着,看着看着就看迷了。
他發現,這個女孩,不能多看。
她坐在燈光底,不像一個被炙烤的犯人,倒更像與光源渾然一體,一點點汲取、蘊藏能量,逐漸顯露出無可比拟的氣質,比光更奪人眼球的發光體。
如果說她給他的第一印象是清冷的話,那麽現在,是輕蔑。
絲毫不加以掩飾的矜傲。
男人低頭,目光在資料上逡巡一周,最後出神的打在姓名欄。
——月亮
于黑暗之中,汲取烈日光輝,照亮漫漫長夜。
是個好名字。
“可以把我的手機給我嗎?”
她開口。
趙炳乾擡頭看了她一眼,“做什麽?”
“拿證據。”
“小李。”
頓了一下,趙炳乾朝身邊的年輕警員使了個眼色,後者從文件夾中取出裝在密封袋裏的手機。
月亮輸入密碼,打開雲端,從一個叫做‘沈嬌嬌’的目錄裏,拖出來幾張照片,放到桌子上。
手機屏幕,在燈光照耀下,反射出熒熒的光。
趙炳乾看了一眼,再擡頭看向她時,眼神耐人尋味。
“看了這幾張照片,你是不是覺得我又腳踩三隻船了?”
她雙手合十,靜靜放在胸前,下巴微揚,明豔的臉龐和淩人的氣勢從一個短暫的笑容中透露出來,張揚又含蓄。
審訊者和被審訊者的位置,仿佛一瞬間調轉了過來。
照片上,是一個男孩子低頭在吻她,雖然沒有正面,但起碼……看上去是這樣。
趙炳乾沉聲。
“這是你的私人問題。”
“可現在私人問題牽扯到案情了不是嗎?這張照片和你拿的那張,大同小異。”
“這能說明什麽?”
趙炳乾看向她,“或許這又是一條證據。”
“你們警察辦案,用詞都是或許、可能、大概嗎?”
她的言辭太過缜密、犀利,連一旁的記錄員都忍不住驚愕的擡起頭,看了她一眼,小小年紀,口氣不小,居然敢怼起趙隊長了。
而且……還怼的讓人毫無還手之力,有幾個犯人敢像她一樣膽肥的。
小李也愣了一下,擡手在桌子上磕了磕,正色警告她,“态度好點!”
“繼續。”
趙炳乾隻是臉色僵了一下,沒什麽大的反應。
“對了。”
“昨天聚會,我還和薛凱也拍了不少類似的照片,趙隊長都要一一過目嗎?”
月亮勾唇,神采倨傲。
趙炳乾甚至能看見,她眼角有一絲亮光悄然閃過,就像夜空中一閃而逝的星光。
男人不止臉色變得難看,就連眼神都有些冷厲。
這樣的場景,與當初陸景雲就在他一米之外,卻在他的賬戶裏來去自如,如出一轍。
兩個人,一個攻物,一個攻心。
果然是一對。
記錄員停下筆,有些擔心的看着趙隊長,整個警局誰不知道趙隊長這些日子爲了那個騙子小凱,又是買醉,就是用工作麻痹自己的。
這個小女孩現在還敢往槍口上撞,膽子是真肥,不是假肥。
“開個玩笑,趙隊長會介意嗎?”
氣氛正劍拔弩張之時,月亮蓦地又笑開了,好像這真的不過是個玩笑,可真正的較量卻在後面。
“随便舉個例子而已。不知道趙隊長有沒有聽過一句話: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我一個保送A大闆上釘釘的學生,會爲了這麽點連誤會都算不上的事,去下藥謀害一條人命?賭上自己的大好前程?”
小李眼珠子轉了轉,結合從學校調查過來的信息,她從小到大成績都位列全市第一,還上過近來大熱的益智節目,戰勝了不少老将,毫不誇張的說,可以算得上難得一遇的天才了,的确沒什麽必要。
趙炳乾沒說話,收起了那張照片。
本來這就隻是報警人一廂情願的猜測,有關感情方面的事,要不是鬧出了人命,警局也不會接管,畢竟感情是最扯不清的,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
“其實,我還想再問趙隊長一個問題,趙隊長身爲蕭山區破案率最高的一隊隊長,想必也見過不少大大小小複雜難辦的案子吧?這麽一樁漏洞百出的小案子,也值得你大張旗鼓?”
她這句,一語中的。
對面,趙炳乾的臉色倏然僵住了,冥冥之中,仿佛有一隻無形的手在朝他臉上打。
的确,他承認,他有私心。
一是,因爲小凱,接了這個案子,小凱就能和他頻繁來往。
二是,上次陸景雲在警局把他耍的一句話都說不出的仇,他一直都記在心裏,這次有人報了案,内容還是有關她的。
他想,這次總能和他來一次正面的較量了。
可不想,她根本就沒把他牽扯進來。
更不想,她比他更難辦。
趙炳乾從警多年,第一次開始懷疑自己的能力了,招架不來兩個十七歲的孩子?
可是,真的有點難以招架了。
他的表情,已經将一切都出賣了。
月亮莞爾,“剛才是騙趙隊長您的。”
趙炳乾擡頭,滿臉警惕,“你說謊了?!”
兩個警員也緊張的盯着她。
“嗯~”
月亮語調輕快,“昨天,我沒和薛凱拍照,陸景雲不讓。”
趙炳乾,“……”
記錄員記下了大隊長被耍的全程,心裏暗暗好笑又無奈。
一般進了審訊室的,就算是成年人膽也吓跑了七分,要麽供認不諱,要麽咬緊牙關,邏輯不清的重複着那幾個字,要不幹脆選擇最保險的緘口不言,哪有她那麽狡猾的。
證據被她推了,人被她嘲了,最後弄出來的結論反而搞得他們警方無理取鬧似的,怪不得上次去她家的那兩個記錄員打死也不來了。
趙炳乾闆着臉,站起身,一米八幾的大塊頭遮住了她面前絕大部分面積的燈光,語道裏也顯然沒有了剛才的客氣。
“我希望你能明白你現在的處境,故意傷害,人都住院了,不是小打小鬧!”
他不再把她當做一個十七歲的孩子,而她顯然也已經超越了這個年紀該有的思維。
小李有些詫異的看着大隊長,隊長一般不會這樣和犯罪嫌疑人說話,更何況這隻是個孩子,看來是真生氣了。
這句話聽起來像是警告,不過月亮更樂于把他理解爲惱羞成怒。
“我十分了解,被扣上了一頂莫須有的帽子而已。”
“莫須有?”
“在我的聚會上,由我親手遞過去的蛋糕,如果她死了、傷了,查出來的緣由還是我的藥,那麽第一個被揪出來的就是我,同時還暴露了我辛苦隐藏多年的抑郁症,可是她沒有死沒傷,因爲在場那麽多人,任何一個人都會救她,同時,任何一個人也都會成爲指證證人。
好一個看似完美無缺的圈套,可正因爲它太完美了,所以處處都是破綻。
因爲無論怎樣,最後的結果都是我病症暴露,成了故意傷人的兇手。
趙隊長,我怎麽越說着,越感覺自己才像個受害者呢?”
她擡頭望着他,雖是仰望,可言辭卻一氣呵成,氣勢咄咄逼人。
記錄員和小李聽得一愣一愣的。
不經意的,趙炳乾也噎了住。
這個‘倒打一耙’的言辭,居然站得住腳。
而且……确實很穩固。
“開始懷疑是不是賊喊捉賊了?”
“懷疑就對了。”
“下面就讓我來告訴你,事情真正的始末——
周蕙,她喜歡你照片上的那個男生,可是芳心錯付,人家對她根本沒興趣,而是喜歡我的一個好朋友。
本周五下午,大概……一點左右,那個男生将一盒酒心巧克力遞給我,請求我幫他送給我的好朋友,我答應了,他高興之下,才擁抱以示感謝。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當時,周蕙應該就在附近,看到了那一幕,懷恨在心,所以伺機報複。
至于那盒藥,早在運動會時就被我弄丢了,機緣巧合被她撿到,确實是我的疏忽。”
“你說的倒是簡單……”
趙炳乾語氣稍稍緩和了一點,不似剛才那般嚴厲,似乎有那麽一丢丢被她說服了。
“真相就是言簡意赅,謊言才需費心編織。”
“……”
趙炳乾又噎了一下,一點好臉色都不能給她,這孩子能上天!
“可是你所說的,全是猜測,現在受害的是她,誰會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
“趙隊長你現在的語氣……好像也是猜測吧?”
月亮歪過頭,好奇的看着他。
“你……”
一向素質良好的記錄員和小李,都忍不住笑出了聲。
“肅靜!”
趙炳乾臉黑了。
“正面回答我的問題。”
“怎麽正面?正義不是你弱你有理,你好好想想我說的話,傻子都能弄明白到底誰才是受害者。”
“分析和猜測永遠不能夠成爲真相。”
男人攏了攏神色,雙手撐在桌子上看她,“那麽現在,隻要你能拿出一樣證據證實你所說的話,你就可以回去了。”
證據……
月亮合在胸前的手,漸漸歸于平靜。
當初周蕙把她喊到走廊,最後一句話是‘月亮,你别惹怒我,否則……’,她不知道,面對她這樣随時都可能爆發的不定時炸彈,她當然早有準備,她的錄音筆,記錄下了這一段。
還有浩瀚送給她的巧克力盒上,邊角镌刻了花枝名字的縮寫。
更甚者眠風自那次她在操場出了事後,在陸景雲的暗示下,校長将校園大部分角落都安裝了攝像頭。
證據,這麽漏洞百出的一樁設計,随随便便都能拈來佐證。
“我沒有證據。”
“沒有證據……”
“不需要證據。”
“什麽意思?”
“你不是暗示了薛凱和花枝到醫院和周蕙詳談了嗎?到時候浩瀚肯定也會去,話一說開了,她就知道我是被冤枉的了,謊言不攻自破,真相總會大白,還需要什麽證據?”
趙炳乾笑了,“你倒是自信。”
“清清白白的人,當然自信。”
“那你爲什麽不自己去醫院和她說清楚?”
“那個……隊長,一接警,月亮就被我們帶來了。”
小李默默舉手,插了一句話。
月亮笑了,“這是其一,其二就是她費盡心機謀劃這麽一出,要是被我當場揭穿,發現隻是一場烏龍,報複錯人了,以她那偏激的性格,心裏肯定接受不了,萬一想不開……我豈不是真的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小女生說完,仰面閉眼,“這燈能不能調暗一點,我昨晚失了一夜的眠,現在很困。”
趙炳乾從她側頰看到了淺淺流溢的笑,漸漸消失在眼尾,眼底的确有幾分青澀的疲态,仿佛閉上眼就能睡着了。
如果真相真像她所說的那樣。
那她真的很聰明。
在校門口,絲毫沒有抗拒逮捕,反而擺出一副無辜無畏的模樣,讓一群義憤填膺的學生上來理論,又算準了小凱會求他,他會支招。
這樣一來,冥冥中,‘受害者’和‘被害者’心裏都清楚了。
既不用鬧得滿城風雨、人心惶惶,有些事……又會永遠埋在泥土之下。
“你休息吧,按照常規流程,我們還是要根據你說的話,去取證。”
趙炳乾手裏拿着資料,朝門外走。
“趙隊長。”
月亮眼睛沒睜開,這一聲卻铿锵有力。
“還有什麽要交代的。”
“不要把我的抑郁症,告訴學校,告訴任何一個人。”
趙炳乾頓了一下。
“你這麽費心要保守的秘密,我不會摻手。”
鐵門被關閉,燈光熄滅。
她的呼吸漸漸均勻。
**
蕭山區,第三人民醫院
高級病房樓層走廊裏,站坐着四五個十六七歲的學生,時不時到1012前,朝裏面看幾眼。
病房開阖的聲音傳來,幾人立馬蜂擁上去。
“不好意思,病人現在的基本狀态還不太穩定,你們不能随意進去。”
年輕的小護士推着車出來,戴上脖間口罩,把團團圍聚在病房門口的學生們都驅散開來。
“還不穩定?我剛才都聽見裏面的笑聲了!”
花枝皺着眉,語氣激動,恨不得現在就進去把周蕙揪出來,按着頭到警局去給月亮道歉。
生而爲人,怎麽會如此無恥下流!
設計陷害月亮,還惡人先告狀。
自己現在躺在這裏享受着高級病房待遇,而月亮卻被平白無故冤枉進了局子,想想早上那場面,她的肺都要氣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