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甯盯着更漏,第一次覺得時間如此漫長,如此煎熬。
她盼着天亮,又懼怕天亮。
李署令那裏她也問了,也明白李署令的意思了。
要是今天夜裏皇上能夠退燒,人就沒有大礙。若是這兩劑猛藥下去皇上還沒起色……
她就這樣坐在他身邊,不知爲什麽忽然想起了那一回在禦園見皇上的時候。
那天她其實本不想出去的。和劉才人她們,說是情如姐妹,其實……就如同謝甯和謝家的其他姑娘一樣的姐妹一樣,面不合心也不合,互相之間哪有什麽情誼,話裏暗藏機鋒,眉梢眼角都是官司。謝甯覺得同她們一起出去不是玩兒,象受罪,得小心行事,小心說話,不夠累的。
再加上那天她的鞋子不太合腳。兩雙舊鞋子,一雙小了,緊了。一雙洗了還沒幹。新鞋子有些夾腳,太緊了。做的時候青荷當然是量過她的腳,還特意多放出一分來。可是她的腳也不知道怎麽,那段時日好象又長了一些,所以等鞋做好之後,穿上就覺得發緊。
可是劉才人她們一意相邀,謝甯推辭不掉,這才跟着一同去了。
那天禦園的花開得真好啊,有一片淺粉的,漫栽在假山邊,花開得正好。一片粉色如霧如霞,把綠葉子都遮住了,象是有誰把絹錦抖開來鋪在了這個地方。
名貴的花木她們這些小才人小嫔妃不敢樊折,生怕觸怒貴人。但是這些不怎麽名貴的花草卻不用忌諱那麽多。别人都折了花簪上,她也折了一朵那種粉色的花,花瓣有些單薄,青荷替她簪在發間。
那天很熱鬧,天氣也好。
有人撲蝶,有人鬥草,有人在一起聊針線比帕子……後來,後來皇上就來了,所有人都跪了一地。
那天皇上問了她一句話,後來就是召她伴駕侍寝了。
從那以後,她的日子就從前完全不同了。
她的人生之中突然多出一個人,這個人來的強勢不容抗拒,她漸漸習慣了有這麽一個人,卻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他與她已經象是融在了一起,再也難以分割。
謝甯恍惚間想起這事,明明隔了也沒幾年,可是中間發生了那麽多事,得寵,晉封,有孕,産子,明壽公主叛亂,多少明槍暗箭,許多人起起伏伏,從萦香閣到了永安宮……
想起來就象上輩子的事情一樣。
她好象還沒有問過皇上,爲什麽,那天在禦園那麽多人裏,皇上卻看到了她呢?
以前怎麽沒有想起來問過這個?
現在她想到了,可是……還來得及嗎?
她還能問嗎?皇上還會回答她嗎?
謝甯又皇上額頭換了一塊帕子。絞了水的濕帕子搭在皇上額頭上一會兒,倒被他的體溫熨得更熱了。
青荷端了水盆出去,等她再進來時,發現貴妃伏在榻邊,看樣子是太倦了睡着了。
青荷放輕了動作,取了一件短氅小心翼翼的替她搭在身上。
能睡一會兒也是好的,可别驚醒了她,不然又要睜着眼守着皇上苦熬。
謝甯迷迷糊糊的,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忽然間一睜眼,殿内已經亮起來了。
不是燭盞燈火的光亮,是天亮了,窗子上一片明光。
謝甯吃了一驚,猛的擡起頭來。
她竟然就這麽趴着睡了!
真要是出了什麽事被她誤了,謝甯真會恨不得悔死。
皇上怎麽樣了?
她一動彈,搭在身上的短氅就滑落了。
可謝甯已經顧不上這個了。
皇上躺在那裏,姿勢似乎與她睡着前記憶中看起來沒有差别。
可是他的眼睛睜開了,清朗沉穩的目光,正靜靜的看着她。
謝甯又眨了一下眼。
“皇上?”
皇上向她微微點了一下頭。
謝甯呆呆站在那兒,好不容易回過神來,急着揚聲喚:“來人!來人!”守在簾幕外、殿門外人的亂紛紛的進來,端水的送藥的,太醫趕着近前替皇上診治。
燒退了人也醒了,皇上這是好了。
謝甯話都不會說了,一直握着皇上的手也忘了放開。
是了,燒确實退了。昨天夜裏握着這隻手還滾燙熱,現在卻隻比她的手暖和那麽一點點,和平常時候一樣。
皇上在飲了溫水之後才能出聲說話,燒了兩天,人雖然這是醒了,可嗓子卻啞得說不出話來了,太醫說這不是大症侯,多調養些時日都會好的。
皇上後來說,他那天早就醒了,但是看謝甯睡在床邊,沒忍心叫她,人還有些昏昏沉沉的,就同她一起又睡着了,到天亮那會兒,謝甯有動靜,皇上才跟着又醒過來。
皇上這一病着實駭人,謝甯無論如何也不答應他再那樣操心勞神了,皇上再惦記那些積壓的奏章,謝甯這邊也不肯通融。
雖然燒退了人也醒了,可是皇上整個人也一下子變得虛弱不少,醒來之後又過了一天才起身,然後慢慢的下地能走動走動,謝甯不放心在一旁攙着他,調養了足足半月都不敢讓皇上出殿門,生怕再經了風吹受寒。
皇上從來沒見她這樣過,知道她是吓壞了,百般安慰也不怎麽見效。共枕而眠的時候,謝甯也總難安心,總要拉着他,碰觸着他,這才能夠睡踏實。
等皇上大好,能夠再如常的臨朝理政時,已經到了一年裏最冷的時節了,雪也已經下了兩場。
謝甯這時卻不得不時時卧床休養了。
她這些日子操勞,身子也不适自己卻顧不上,這會兒一請脈才發現,她又有孕了。正因爲操勞憂心之故,這一次胎象不大穩當,遠不如前兩次懷二皇子三皇子的時候,太醫囑咐務必靜養爲上。
想起來不但她自己後怕,皇上更後怕。
要是他沒及時醒來,要是……要是謝甯同這個孩子有什麽閃失,那真是讓人悔之不及啊。
謝甯自己也覺得有些對不住孩子。
一是因爲天轉涼了,事情多。然後皇上一病,她哪裏顧得上自己那點兒不自在?幸好這孩子命大,沒被她折騰掉了。皇上受驚倒比她還嚴重,既然太醫說了要卧床靜養,就一天到晚讓人看着她不許下床。
晚間他的手虛虛按在她的肚子上,兩人悄悄說話。
“不知道這一回會是個皇子,還是會來個小公主。”
前兩次她有孕時,皇上都不大提生男還是生女的事,怕她心裏憂慮。不過這一次就不一樣了。謝甯已經生了兩個兒子了,這一回無論是皇子還是公主都好。
皇上甚至還想着,生個小公主也很好,象謝甯一樣,又美又乖的,多讨人喜歡。
“臣妾也不知道。”
謝甯心裏也有些想要個女兒。男孩子太頑劣淘氣,二皇子三皇子就夠她受的,再來一個淘氣包她真有些吃不消了。公主很好啊,公主總要安靜些,能陪在她身邊的時間也更長些。
“等這個孩子生下來,朕就下旨,冊你爲後。”
謝甯沒想到他會這樣說,微微欠起身轉過頭看他。
“皇上怎麽忽然提起這個?”
早先不是說過,二皇子他們長大之前先不提立後的事嗎?
皇上看着她不施脂粉、清秀如昔的面龐,扶她輕輕躺下:“這也沒有什麽不合适的,到得明年年底後年年初,應汿也該成家了,到時候就要出宮開府,泓兒也該開蒙讀書了,不算早。”
他想給她她應有的名份。不管有再多寵愛,妃妾始終是妾。若是象上回一樣,他忽然一病不起,謝甯隻是貴妃,孩子又都那麽小,沒有他護着,宗室與權臣對她都不會服氣。
名正才能言順。方夫人不肯爲太後,他又未立皇後,一旦他有個萬一,方夫人也好,貴妃也好,地位聲勢都不足以與宗室抗衡,到了那時怕是隻能任其擺布了。
他得給她足以自保的地位和力量。
他不能讓他心愛的女子,讓他兒子的母親無所依恃。等百年之後,他們還要同葬在皇陵之中,生共衾,死同穴。這是隻有皇後才有的待遇,妃子們隻能另葬在别處的妃陵,不能與帝後同享棺椁墓冢。
皇上握着她一隻手,另一隻手在背後輕輕的一下一下的撫摩着:“睡吧……你不睡孩子肯定也不能睡吧?這事兒不急,先讓宗正寺和禮部預備起來,等你生下孩子還有好些時日呢。”
與冊妃不一樣,即使是貴妃,當時也隻是宗正寺與内宮監在忙碌,因爲晉封妃子這些都是皇上的家事,私事,當不得禮部來管。可是冊立一國之後就不同了,中間的繁文缛節多不勝數,絕非一蹴而就的事,不預備個一年半載的,事情隻怕辦不妥貼呢。
可這麽一數哪還有多少時候,頂多拖到這個孩子周歲吧?
就這一兩年間的事了。
皇上沒有說明緣由,可是謝甯心裏也明白。
皇上這是怕……
怕不能一直陪她到最後,所以才要給她冊封,讓她做皇後。
謝甯甯願不做這個皇後,也希望他好好的,長命百歲,兩人一道好好活着。
可是,做了皇後,她才算是他的妻。
不管他對她怎麽樣,她自己心裏明白是一回事,可外人是不會認可的。再得寵她也隻是貴妃,是妾,不是那個能與皇上并肩的人。
論品階,論年例俸祿這些,貴妃都與皇後僅差一步。可是這一步卻有如天塹。妻與妾是不一樣的,活着時不一樣,死了之後也不一樣。
“别想那麽多,早些睡吧……到時候啊,你就隻管風風光光的冊封就行了。吉服朕特意讓人畫了樣子,回頭做好了送來你挑,挑一件最華貴最漂亮的。”
謝甯的臉貼在他的胸口,就這麽靜靜的聽他說話。
其實這些話她都沒往心裏去。
她就是舍不得松開。
舍不得兩人在一起的每一刻。
按例來說,皇上說要冊封她,她得辭謝才是。不過說真辭謝,隻是做個樣子,說自己才德不足,不足以成爲一國之後母儀天下,然後皇上再說,她再辭,總得來個三辭三請什麽的,走足了過場,這事兒才能辦。
可是這會兒皇上說着,她就輕輕的嗯了一聲,說:“都聽皇上的。”
“好,那朕就都替你把事兒攬總辦了,你就隻管安心養胎待産吧。”
謝甯的手摸索着,與皇上十指相扣交握在一起。
她隻想和他待在一起。長長久久,平平安安。不相疑,不分離。
他是皇帝,那她就做他的皇後。
他是販夫走卒,她也跟定了他,當他的婆娘,養兒育女,相扶相攜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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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昌十六年秋,謝甯生下四皇子,皇上替這個兒子取名爲澹。
元昌十七年春,謝甯冊封爲皇後。
冊封前三日皇上即齋戒沐浴,往告祭天地祖廟。謝甯盛妝在宮門前迎候皇上祭祀完畢回宮。
明黃的羅傘前移,天子儀仗緩緩步入城門。遮天蔽日黃羅傘、日月扇,紫旌旗……那一刻日光耀花了眼,謝皇後的鸾駕踏着禦道,向前迎上去。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