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敏晟從學堂出來,看着門口擠擠攘攘的同窗們在那裏說笑,沒有趕着往外出。他倒不是怕和人擠,而是不想再添什麽麻煩。
原來林家商量的是請夫子來家裏坐館,後來祖父又改了主意,送他來了官學。
官學裏魚龍混雜,什麽人都有。從六七歲大的孩子到二十多的,有那一心向學死讀書的,也有根本就是遊手好閑點個卯就跑混日子的。每天散學的時候,這門口熱鬧非凡,呼朋引伴的,尋釁挑事的,了結“恩怨”的,巴結奉迎的,一出接着一出,不用去戲園子都看夠了。
林敏晟進京的時候還是個愣頭青,進了官學這幾個月,經的見的簡直比他過去活的年月加起來還豐富精彩。原來他還納悶爲什麽祖父送他出來念書,現在他已經隐約明白了。
有些東西人人都要學會,不學會就難以在這世上立足,但這些東西不是書本可以教給你的。
林敏晟的身份也不是什麽秘密,打他進了學堂之後就有不少人往他跟前湊,想和這貴妃的侄兒套交情,林敏晟謹記祖父和父親的教導,一點一點學着自己應對。
雖然到現在也沒過什麽大的岔子,待人接物遠比以前圓融熟練,隻是他十分厭惡這些人,書上說的趨炎附勢,踩高拜低,口蜜腹劍,在這些人身上他都見全了。
等了一會兒,聽着門口動靜小了,人走的差不多了,他才收拾東西出來。進學堂是不能帶随從小厮的,林家每日打發人接送他,這會兒想必車已經到門外頭了。
官學也是老房子了,且年久失修,一下雨山牆處就滲雨,時間長了屋子裏總是一股黴味兒,一出了屋,太陽曬在身上,讓人覺得整個人都被曬的暖和起來了。
他到了門口,用手擋着額前的的陽光,想看看自家的馬車停在哪裏,冷不防聽着有人喊了一聲。
“林敏晟。”
他愣了一下,左右看看,街對面又有人喊:“林敏晟,這裏,這裏!”
他往對面看,官學前面這條巷子不象京城其他地方那麽熱鬧,大門正對着一面粉白的高牆,牆根下停了一輛青布蓬車,有個人正從車窗裏半探出身子,朝他一邊喊一邊招着手。
林敏晟眨巴眨巴眼,還以爲自己看錯了,等眨完眼再仔細看,沒有錯,喊他的人雖然穿着一身男裝,但分明就是玉瑤公主啊!
可公主怎麽會突然出了宮,還跑到這個地方來找他?
見他還不過來,玉瑤公主看樣子是不耐煩了,要下車過來。
林敏晟趕緊加快腳步,一溜小跑穿過街道,跑到了馬車跟前。
玉瑤公主嗔怪他:“喊你一聲兩聲你都不應,耳朵擱家裏沒帶出門啊?”
雖然說話是嗔怪,可是她眉眼彎彎,嘴角上揚,一看就是心情極好的樣子。
“你怎麽來了?”
“我不能來啊?”
“不是,你一個人出來的?”
玉瑤公主搖頭:“和皇兄一塊兒出來的,不過他有點别的事情,我就過你這邊來了。”
林敏晟轉過頭就看見離馬車不遠不近的地方有幾個穿着便裝,但一看就不象尋常人的護衛守着,見林敏晟的看過來,其中一個象是領頭的還微微颔首爲禮。
總算她不是一個人跑出來,林敏晟這才松口氣。
“那你怎麽來這邊了?沒去家裏?”
“我知道你這時候下學嘛,就過來了。”玉瑤公主笑眯眯的說:“你也餓着呢吧?咱們去下館子呀,我請客,不用你掏錢。你信裏提過的燒羊蹄兒,肉夾餅,胡辣湯,咱們今天都嘗嘗。”
林敏晟哭笑不得:“你就奔着吃來的啊?”
“才不是。”玉瑤公主掀開車簾示意他上車:“咱們先去吃好吃的,我還想去看看你說的老校場、還有湖口亭那些地方,趕得很呢,你别耽誤功夫了,回頭來不及玩怎麽辦?”
林敏晟沒辦法,一邊往車上爬,一邊說:“那我也得跟家裏說一聲,不然祖母和母親中午不見我回去要着急的。”
玉瑤公主得意的說:“這個不用你操心,我已經讓人去和林夫人說了,說你晚飯前就回去,她們才不會找你呢。”
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了,林敏晟還能說什麽?這就舍命陪公主呗。
兩人書信往頻繁,但是見面的機會卻是少之又少。
她要吃,要玩,林敏晟肯定得陪着。吃的好說,恰好都在他學堂附近不遠。玩的地方就遠了,老校場和湖口亭都在城北面,已經出了承明門了,這會兒已經差不多是午時,要在晚飯前把這兩個地方都看過,那真得快着些才成。
中午吃的這幾樣兒東西,玉瑤公主在宮中都沒吃過。市井間的東西,價錢也便宜,禦膳房呈膳時可不會把這些呈上去。玉瑤公主把林敏晟信裏提的都點了,結論是羊蹄筋炖的倒是很酥爛,胡辣湯太辣她隻喝了一口就直吐舌頭,肉夾餅端上來之後,玉瑤公主拿起一個來看看:“爲什麽叫肉夾餅?這明明是餅夾着肉啊。”
林敏晟笑了:“我也不知道,不過我是這麽想的啊。如果叫肉夾餅,最後還是落在餅字上嘛。如果叫餅夾肉,大家念叨着大概就會覺得這應該是由肉當家作主了,會挑剔肉太少的。”
玉瑤公主笑着說:“你說的是,面自然沒有肉貴,那它還是老老實實當塊餅吧,省得被人挑刺。”
吃過了這頓午飯,林敏晟陪着玉瑤公主一路往城北。今天難得天兒好,街上人多,車想走快也不成。玉瑤公主也并不顯得多急,透過紗簾打量外頭沿路的風景,兩人一路談談說說。林敏晟現在可不是才進京時候的土包子了,對京城出名的地方多少都知道一點兒。
等馬車出城門,路上人稀了,走的也快了。
“其實老校場沒有什麽好玩兒的……”林敏晟解釋:“平時也沒什麽人去,挺荒涼的地方。”
玉瑤公主不信:“沒什麽好玩兒的,也不值當你在信裏特意提起來。好玩不好玩,我一看就知道了。”
既然她這麽拗,林敏晟也不勸了。反正她自己說的,好不好玩,她一看就知道了。
不多時功夫馬車就拐上了另一條道,就是去老校場的方向。
老校場建在山腳邊,既然說是校場,又沾一個老字,當然是有年頭有來曆的。這老校場到現在也有好幾百年了,當初應該是個駐兵練兵的所在,改朝換代,日月更辇,多少年過去,這裏就被荒棄了。聽說先帝時曾經想在這裏修行宮圍獵,後來不知爲什麽緣故又放棄了這一打算。
“就這兒了。”林敏晟先跳下車,然後扶着玉瑤公主下車。
老校場建在山腳,方圓十數裏,當年應該是做大用處的地方,地下許多地方都能看出還有當時的地基,靠遠的山腳邊還立着幾根石柱。
玉瑤公主在車裏坐了半天,這麽忽然下車,城外的風又大,本能的打了個寒戰。
林敏晟從車裏拿下一件鬥篷遞給她。
玉瑤公主把鬥篷胡亂一裹,站在荒草叢生的石階前,半晌都沒有說話。
一入冬,山間草木凋零,一片枯黃衰敗的景象。今天難得的好天氣,剛過午的日頭微微西斜,響藍的天上連片雲影也沒有。老校場荒涼空寂,兩個小小人影站在荒地枯草間,渺如兩隻蝼蟻。
“出了城,覺得天都變高了。”玉瑤公主眯着眼往遠處看:“這校場真大,就這麽空着也不派用場?”
“聽叔祖說,這裏地勢其實不好,不利于駐軍,當時荒棄也有這個緣故。”
地勢哪裏不好,兩個小的也不懂。隻是看着這一片校場,想象當年這裏必然是旌旗如林,人嘶馬鳴,經過許多年時光沖刷,卻不留半點痕迹。
兩個人年紀都不算大,也談不上有多少閱曆,站在這裏隻覺得心裏若有所感,但是究竟那是一種什麽感覺,卻又說不出來。
玉瑤公主沿着校場邊緣的基石往前走,隻走了幾十步就止住了。前面是一截斷茬,枯樹橫斜,枝杈纏亂,把路擋住了。
“别往裏去了,草深可能有蛇。”林敏晟說:“這裏就這麽個樣子,我們上回來時天熱,和叔祖在這裏捉鳥兒玩呢,咱們下回再來,也挑個好時候來,眼下太冷了。”
玉瑤公主朝他點點頭,轉過身來慢慢往回走。不知爲什麽她忽然想起以前在書上看到一句話,前面的不太記得了,就有一句記得特别清楚。
宮阙萬間都做了土。
雖然玉瑤公主年紀不大,但是經曆了許多變故之後,遠比同齡人要早熟敏感。看着這破敗的古校場,玉瑤公主忽然想,曾經在這裏的人都已經作古,再過幾年,幾十年,自己又會在身在何處呢?
離開古校場之後玉瑤公主比剛才來的路上要沉默許多,快到湖口亭時才重又打起精神來。
湖口亭這裏不象古校場那麽荒涼,就在路旁不遠處。湖口亭其實也不過就是一座孤零零的涼亭,之所以有些名氣,是因爲出京送别的人時常在這裏停留,一般送人到此處也就止步了,所以這亭子又叫送别亭。他們到的時候,剛巧這裏又有人在送行。看樣象是兄弟三人,兩人要遠行,年長的是來送他們的,在亭子下說了一會兒話,那兩人就上車趕路,送行的那一個站在路邊張望了許久,才慢慢轉身向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