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福海是出于種種恐懼誇大其辭了,實際上外頭雖然因爲下雪而顯得天色昏暗,卻沒有到宮門快下鑰的時辰。城門、宮門每日下鑰時辰是雷打不動的,無論風雷雨雪都不會因此而改變。
大皇子掀開車簾,看了一眼承明門的門洞。門前的侍衛腰間佩刀,手中持戟。天寒飛雪,平時看來雪亮的戟叉也變得烏沉無光。
宮門的門洞看起既黑且深,就象……就象一個無底深淵,進去了就再也無法逃脫。
大皇子轉頭看了一眼身後,大雪籠罩着的京城仿佛一張水墨圖卷,除了黑與白,就剩下了深深淺淺遠近錯落的灰影。
這是他頭一回自己走出宮門,外面的一切似乎都并沒有格外新奇,可是卻讓他分外不舍。
趙福海轉頭看見他的神情,以爲是今天玩的不盡興,或許是還擔憂着王供奉的病情,湊近了一些輕聲說:“今天是天氣不好了,等天暖和些,殿下盡可以禀告娘娘,多出宮來散散心。王供奉那裏,太醫想必已經到了,殿下明兒一早起來叫太醫署的人來問一問就清楚了。”
馬車緩緩向前,駛進了宮門,在長長的,空寂的宮道上前行。
永安宮中正是傳晚膳的時辰,殿中燈影流光,一片熱鬧景象。大皇子先回居所換了衣裳鞋襪才過來,又耽誤了一點辰光,等他進來時,其他人已經全到了,連胖嘟嘟的三皇子都由乳母抱着忝居末座。
二皇子本來抓着一個香橼玩的起勁,一看到大皇子進來,香橼也不要了,自己靈活的從椅子上滑下來就往門口撲。
大皇子這會兒可真不敢讓他撲上,二皇子實在太有勁兒了,比一般孩子又沉,大皇子上次就險些讓他撲倒。
還好旁邊有人伸手,又快又準抓住了二皇子的腰帶,硬是把小胖子給拽住了。
玉瑤公主要拽着他也很吃力,臉都漲紅了:“應泓别亂跑。”
“皇兄,要皇兄。”二皇子胳膊腿兒亂劃,偏偏腰帶被拽住了挪不動,活象背朝天翻不了身的烏龜。
“你看弟弟都乖乖的,你當了哥哥了也該給弟弟做個表率啊。”
一旁青荷差點兒沒憋住笑。
玉瑤公主這是把皇上和娘娘時常說她的話拿來移在二皇子身上了?二皇子這麽丁點兒他也聽不懂啊。再說了,三皇子倒是想動,還沒百天的孩子他能動得了嗎?
“要皇兄!”二皇子就認死理兒了。
大皇子已經坐了下來,這邊玉瑤一松手,三皇子就麻利的瞄準了大皇子身旁的椅子,吭哧吭哧的要往上爬。
大皇子伸手托了他一把,三皇子借着他的幫助終于爬到了椅子上頭,轉過身來坐好,手裏還不忘扯着大皇子的袖子,胖胖的小臉兒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雖然二皇子還不大會說,可是人人都看得出來,他喜歡哥哥,不喜歡弟弟。平時也不怎麽往三皇子跟前湊,但是一見到大皇子,那就跟小跟屁蟲一樣,黏住就不放了。大皇子走哪兒他跟到哪兒,一刻也不肯稍離。
皇上晚上并沒來永安宮用膳,大皇子稍稍松了口氣。
父皇平素對他并不嚴厲,即使是督查功課時也總是溫言鼓勵,從來沒有對他闆過臉皺過眉,但是大皇子就是心虛。一想到今天他回來時擅自去了西城,就有些坐立不安,連晚膳用了什麽都沒嘗出來。
謝甯給他舀了兩個丸子在碗裏:“嘗嘗這個,膳房的人新學的一道菜。”
大皇子先說:“謝娘娘。”然後才看清楚是兩個圓圓白白的丸子,象鴿子蛋般大小,看不出是什麽做的,嘗一口,鮮鹹,清淡,正合他的口味,就是仍然吃不出來是什麽材料。不過丸子裏另有餡料,冬菇、筍丁,細品的話還有火腿的鮮味兒。
謝甯問:“還好嗎?”
“是,挺合口的。”
“那就好。”
膳房的人不能說不用心了,把魚肉做成丸子之後,一點兒魚味兒也沒有。大皇子平素吃的就清淡,這魚肉丸子葷素兼備,鮮鹹适口,做湯,燴菜,甚至早膳時都可以配粥,回頭得囑咐一聲,常給大皇子備這菜。
可惜柳尚宮了,謝甯本來覺得她細心周到,足夠謹慎,服侍大皇子之後一直也沒有出過錯兒。
結果柳尚宮太能幹了,所以才又被指派去服侍玉玢公主,這也算是能者多勞吧?謝甯這裏還得給大皇子再挑一個老成的尚宮。
一時間合适的人确實沒有那麽好找。
回頭先挑兩個人,看看大皇子覺得哪個合眼緣吧。
用過晚膳之後大皇子自己主動跟謝甯說了今天的事。
“你去看王供奉了?”謝甯問:“那他現在如何?”
“王供奉雙腿都斷了,人也病着。”
謝甯十分意外,轉頭看了身旁的夏月一眼。
她隻知道趙苓死後王默言也辭去了職司,卻不知道他現在的境況。
他的腿是怎麽斷的?又爲什麽病重。
大皇子接着說:“我讓人請了太醫去替王供奉看診,但是時間不早了,我沒等到太醫,就先回來了。”大皇子有些不安的主動認錯:“今天的事情是我太莽撞了,下次必定不會再如此妄爲。”
“不打緊的。”謝甯微笑着說:“你又不是小姑娘,非得把你拘在屋子裏老老實實才好。我象你這麽大的時候,去過的地方可比你要多,也比你去的要遠。隻是下回出去時,可要挑個天氣晴好的時候,不然的話又得象今天一樣半途而返了。”
就這麽簡單?
大皇子本以爲謝甯這兒就算不嚴厲申斥他一番,必定也得耳提面命,甚至下回想再出去那就難上加難了。
可沒想到謝甯這裏居然完全沒有任何留難,沒說他半途擅自改道不妥,沒說他不顧自己的身子在雪天遲歸有錯……
種種想法在大皇子心裏翻騰,過了好一會兒才問出一句:“娘娘都去過什麽地方?”
二皇子好象聽得懂似的,擡起頭來,烏溜溜的大眼睛先看看謝甯,又轉向大皇子。
“那都是以前的事兒了。那時候小,跟大舅舅在任上輾轉了好幾處地方,天南地北的去過不少地方。跟小舅舅也出過遠門。有一次我們住在山上的道觀裏,那時候正值隆冬,天降大雪,下山的道路被雪封了不能行走。從窗子往外看時,才真明白詩裏說的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是什麽意思。”
謝甯所說的那情形,就象一張畫卷般在大皇子眼前鋪展開。
哦,同時體味到這一情境的還有在屏風邊偷聽的玉瑤公主。
她可一點兒都沒覺得自己偷聽不對。要是皇兄真被娘娘責罵了,她在這兒還可以适時的上前去幫幾句,替他求個情呢。
玉瑤公主一點兒都不承認自己是來幸災樂禍的。誰叫大皇子出門不帶她呢?她可滿心以爲自己可以跟着同去,連出門的衣裳都準備好了呢。今天入冬時她又做了兩身兒錦袍,可惜迄今爲止都隻在屋裏對着鏡子試穿過。郭尚宮和宮女們還誇她俊逸不凡,若生成男兒身那可比她的幾個兄弟要俊俏得多。
結果大皇子就沒答應帶她同去,他自己一個人出去逍遙的賞雪遊園不算,居然還去探望王供奉。
這些事兒她都沒趕上,叫玉瑤公主心裏怎麽能舒坦呢?
最好父皇和娘娘狠狠責罵他一頓,再罰他下次不準出宮去玩才好。
大雪紛飛的山間,那是畫上也畫不出來的景緻,既幽靜,又空闊。
要是什麽時候也能去看一看就好了。
大皇子回過神來,還是覺得很不好意思。
他一慣要求自己要有做兄長的樣子,要成爲下面弟弟妹妹的表率。今天的事情确實是他莽撞了,就算父皇和娘娘都不責罰,大皇子自己心裏就過不去。
“好了,今天累了一天,快回去歇着吧,明兒不還要早起去書房嗎?别耽誤了。”
大皇子應了一聲,行了禮退出來。
二皇子熬到這會兒已經困得不行了,頻頻揉眼打哈欠,乳母趁機把他哄睡了抱回去。
大皇子走出殿門,轉過頭望了一眼。
娘娘的側影映在窗紙上,看起來很是安谧,就象一軸仕女圖畫。
娘娘過去曾經走過那麽多地方,現在卻隻能待在高高的宮牆之内,她心裏是怎麽想的呢?她是不是更懷念更向往從前的那種生活?
正想着,玉瑤公主悄悄走到他身旁,忽然間出聲:“皇兄。”
大皇子被吓了一跳,捂着胸口轉過頭來:“玉瑤?”
“你想什麽呢這樣出神?”
“沒什麽。”大皇子看見玉瑤公主嘟着嘴的樣子,想起她多半還爲不能出宮的事兒生氣,溫言解釋:“不是不想帶你出去,今天小聚一個姑娘也沒有,全是我們一幫同窗,就吃了茶,說說話就散了,也沒什麽意趣。下次去旁的地方,一定帶你一塊兒去。”
“這還差不多,你說話可要算數啊。”
大皇子含笑點頭。
“對了,王供奉他真的病的很厲害嗎?”
提起這件事大皇子臉上的笑容不知不覺就消失了。
“病的很重,好象都咳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