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洪齊等了又等,可皇上并沒有進屋去,隻在窗外站了半晌。
晚上謝甯很快就睡着了,皇上卻遲遲沒能入睡。
其實皇上不是不懂,有句話叫做難得糊塗。
在皇上受封成爲太子的時候,當時的韓老太傅就曾經同他說過這樣的話。
上位者所處的地位,往往可以清楚的看見很多事。下頭的人自以爲藏的很好的秘密和一些小動作,站在高處的人看起來其實都是一覽無遺的。但這世上人人都有私心,所以有些事情看見了最好也就當做沒看見,要有容人之量,有些小小的纰漏和錯處,不影響大局的,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能放過也就放過了,俗話說得好,難得糊塗嘛。
但眼前這不是一件可有可無的小事。
也許皇上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他等待了太久,在自己都已經将近絕望的時刻突然間柳暗花明,皇上表面上按捺得住,還是一派平靜。可是他其實格外心急,幾乎是一刻也不想再等了。
他恨不得将這些年的缺失一下子都填補上,一步就邁過這三十來年的分離與陌生。他想給生母正名,給她一切她應該得到的,盡力彌補她這些年來吃的苦受的罪。
可是這麽大的力氣打出去,卻沒落在實處,竟然結結實實的打空了,讓皇上一下子很難扭過這股勁兒來。
究竟爲什麽方尚宮要拒絕他的心意?不但拒絕了,還連真正的理由也要瞞着他。
皇上心中很難受,憋着一股勁兒發不出來。
他生活起居很有規律,平時不常熬夜,早起練劍健身也是風雨不誤。今晚上床的時辰也和平常差不多,即使睡不着也躺着一動不動。
謝甯已經睡着了。她的睡姿很老實。
選秀時不光挑姑娘的長相儀态談吐,甚至這些日常習慣也會有人暗中觀察。如果睡相格外差,那差不多在前頭就會被刷下去了。能過五關斬六将最後入選的,身上一定不會有太大的毛病。
皇上翻了個身,打量着睡在身旁的謝甯。
謝甯一定不知道,在她進宮之前,甚至在皇上未登基之前,他曾經有過的想法。
他對外表并不怎麽看重。在宮中長大,見多了外表美豔而又心如蛇蠍的女子。皇上想要一個女子,并不因爲他的身份而讨好他,說着違心的話,其實隻爲了得到權勢或是其他好處。
但是這樣期待的同時,他也清楚的知道,也許他一輩子也不會遇見這麽一個女子。
謝甯呼吸勻淨,神情安詳,秀發梳成一條整齊的辮子,以免睡一覺第二天醒來後頭發會亂做一團難以梳理。
她的身體溫軟,帶着一股好聞的,甜甜的奶香味兒。眉毛就象是用灰黛描過,有如籠着煙霧的一帶春山。鼻尖處甚至還有淡淡的茸毛,看上去稚氣未脫,就象個還沒嫁人的小姑娘。生完三皇子之後謝甯恢複的很好,現在看來腰身依舊苗條,絲毫沒有臃腫肥碩之态。
可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謝甯以一顆平常心待他。她從來沒有想過借着寵愛從他這裏謀取什麽好處,沒有向他索讨過珠寶、晉封,或是家人富貴權勢。皇上能感覺到,謝甯甚至常常爲自己現在擁有的一切感到不安。她似乎總覺得皇上給予她的太多,而她給予的回報太少,爲了這種不對等而總是帶着些忐忑和不安。
可是皇上并不是這麽看。
在他看來,兩人之間的給予确實不對等的。但是付出更少的那個人是自己。他打小沒有什麽人真的對他好過,皇上也并不知道要如何對待一個自己真心看重的人。他能做的就是賞賜,賞賜,晉封,晉封。他其實是更笨拙的那一個,在試探着,學着去對她好。
謝甯的回報則豐盛熱烈的讓皇上都有些不知所措。他并非一開始就感覺到了謝甯的心意,而是在日複一日的相處中才漸漸發現,自己得到了多麽可貴的珍寶。
他以前曾經期盼過的那個人,其實已經出現了,就在他的身邊,但他卻遲遲沒有發現。
可以說,在别的事情上頭,皇上都比謝甯要強。身份、學識、城府、閱曆……這些謝甯都沒辦法和他相比。但是唯獨在心意上頭,這個沒有高低貴賤之分,沒有後進與前輩的區别。他們是完全平等的,沒有誰比誰的感情更高貴。
皇上習慣了身邊有另一個人陪伴他入睡,習慣醒來後看見她躺在身旁,習慣在每一日傍晚時分就回到永安宮來。
除了這裏,除了她,他眼裏再也容不下其他人了。
即使在這個時候,皇上輾轉難眠而謝甯已經睡熟的時候,皇上也仍然覺得心裏踏實,隻要她在身邊,她的就能讓也感覺到一種滿足和平靜。她什麽也不用說,不用做,隻要有她這麽個人在,就足夠了。
皇上大概過了三更才算将将睡着,好在第二天不是大朝會,皇上難得醒了之後又多睡了一會兒。
謝甯醒得更遲。她前一天沒有睡好,事情多,三皇子又有些鬧人。
皇上醒來之後,囑咐旁人别吵醒她,自己起身洗漱更衣,在後殿東面練了一趟劍。
雨在夜裏已經停了,可是天卻一夜之間冷的厲害,冬天來的那麽快,聲勢也顯得格外不凡,似乎一下子就要讓所有人都感覺到冬天已經到來了。
胡榮一早起來,推開門的時候就凍得倒抽口冷氣,忍不住打了個寒戰,一身的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這天兒說冷就冷,今天這樣穿平襖都不能禦寒了,真是夠戗。籲一口氣,發現鼻子裏嘴裏呵出來了陣陣白霧。
青梅站在左邊回廊那裏朝他招了招手,胡榮趕緊快步走了過去。
“這是一件襖子,還有兩雙襪子,做的不仔細,你先湊和穿着吧。”青梅把提的包袱打開來指給他看:“襖子針腳更粗,不過反正是穿在裏頭的,外面還有袍子罩衫什麽的,旁人也看不見。襪子可能穿着不那麽舒服,你回去試試,要是哪兒不合适的你記得告訴我,我有空時再幫你改一改。”
胡榮接着包袱,心裏頭着實酸澀的厲害。
先後被青荷和方尚宮提醒過之後,胡榮也不想耽誤青梅。青梅是宮女,将來是可以出宮的。憑着伺候過貴妃的情分,她還能嫁個好人家,将來能過上衣食無憂,兒女成行的好日子。自己不過是閹人,還是不要自做多情了。
但是青梅好象從頭到尾都沒覺得有什麽不對,對于胡榮從前的殷勤和後來漸漸的疏遠,她的态度一直都沒變過,還是三五不時的幫他做個針線,尋他說說話,心裏有什麽煩難的事情也會同他講,缺個什麽少個什麽東西也告訴他。
胡榮一面告訴别再這樣黏糊不清誤人誤己,一面又很難拒絕青梅,從此對她冷若冰霜甚至疾言厲色。
就象這回一樣,青梅特意給他做了襖子和襪子,這讓他怎麽說得出拒絕的話?
這襖确實做的有些趕,但是裏子、面子用的都是上好細棉布,裏頭絮的是新棉花,摸着就又暖又軟和,他完全可以想得出這襖子穿在身上一定既輕便又暖和,别提多舒服了。兩雙襪子用的也是厚實的布料,别說現在,就算到臘月、正月裏穿,也不會覺得單薄。
“試試?”青梅把襖抖開,胡榮趕緊接過來披上,胡亂伸袖子試了試,衣身大小合适,就是袖子縫的有點兒瘦,穿倒是也能穿上,可就是穿上之後胳膊肘不好彎曲了,緊繃繃的。
“哎呀,你還是脫下來我再改一改吧。”
胡榮已經舍不得脫了,忙護着襖襟說:“挺好的,不用改了。襪子我就不試了,肯定也合腳,你就快點兒回去吧,别回頭主子喚人時你偏不在。對了,方尚宮好些了嗎?”
“看着好些了,服了藥之後夜裏睡的還算踏實。對了,等下你若去膳房,或是知道有旁人過去,幫我同膳房的人說一聲,午膳時單預備出一份雜糧粥,一份素炒小菜來吧。”
胡榮自然是滿口答應。他明明知道自己不該多說,可是看到青梅兩隻眼睛都有些發紅,還是忍不住多問了一句:“你昨夜裏是不是沒睡?”
青梅摸了下臉:“看得出來啊?,我還是用涼水洗的臉呢,覺得人能精神點兒。昨晚上上半夜沒有睡,下半夜還是瞅空打了盹的。”
“你自己也多保重身子,這天氣想必很快就會冷下來了,别凍着了生了病。”
“我一向不怎麽生病的,結實的很,你不用瞎操心。我回後頭去了,你可記得幫我說膳房的事情,千萬别忘了。”
胡榮嘴裏應着,站在原地目送青梅去了,這才有些怅然的轉身回屋,打開床頭的木箱,将青梅送的襖子和襪子鄭重的收了起來。
他可舍不得穿,一穿就難免弄髒了,劃破了,磨舊了。箱子裏還有前一次青梅幫他補過的一件袍子,補好後他也沒有再穿,而是小心翼翼的收藏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