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荷見謝甯半晌沒說話也沒動彈,心下微微不安。
“主子?”
主子八成是有心事,這心事青荷也能猜中幾分。她就怕主子别是身子不适,那對她來說才是頭等大事。
“沒事。”
謝甯就是想着,皇上說要當面和方尚宮商量這件事……似乎有些不妥。
雖然說讓人從中傳話容易引起誤會,話也說不清楚。但是方尚宮隻怕就是不想當面和皇上說這事,才對謝甯開的這個口。
他們是親母子不假,但畢竟皇上從出生就與方尚宮分開了,母子之情不能說是沒有,可是能有多少?能有多深?
皇上的手段謝甯是知道的,聖明無過于天子,天底下有什麽人,有什麽事想瞞過皇上隻怕很難。方尚宮這事兒要是和皇上當面說,有什麽隐情苦衷必定瞞不過皇上。
就比如挑破真相的那天,方尚宮當着她的面原是不承認的,隻說自己也不清楚。但是同皇上一道去小書房之後,就再瞞不下去了。
這次隻怕也一樣。不管她沒有說出口的理由是什麽,在皇上面前隻怕都再瞞不過去。
皇上是她的親生之子這沒錯,可是皇上先是做了多年的太子,又做了多年的皇上,他跟一般人不一樣。就是謝甯,她對皇上的愛重之情中敬畏也占了很大一部分。
方尚宮在皇上面前大概也會怕吧?
對自己的兒子且敬且懼……
這才應該是方尚宮同自己開口的理由。
當然了,方尚宮多半也想讓她吹吹枕邊風,替她相勸幾句。
想通了這個,謝甯的感覺并沒有變輕松,反而感覺肩膀上的責任更沉重了些。
從前林夫人叮囑教導她,将來嫁了人讨好婆婆有時候比讨好丈夫還要緊,有時候在婆婆面前要委曲求全,在丈夫面前又要賢惠大度,其中難度不經曆的人是感覺不到的。
現在謝甯就覺得自己摸着一點邊了。
雖然隻是三個人,皇上、方尚宮和她。她與皇上的關系是不用說了,皇上與方尚宮是母子,她與方尚宮算是婆媳,這三種關系要維持好,要融洽,要面面俱到,那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兒。這其中的分寸旁人幫不了她,隻有她自己摸索着往前走。
天陰沉沉的,一出殿門,吹在臉上的風帶着濃重的濕氣。往遠處望時,宮道的那一頭被霧氣籠罩着。平時熟悉的地方,現在一下子變得陌生起來,相距十餘步,就看不見對面來人的模樣。
來往的太監與宮人走起來步子細碎無聲,在這樣的霧氣中就象一個個無聲無息的遊魂。宮中現在上上下下都換了孝衣爲謹妃服喪,一點鮮豔的顔色也看不見。
玉瑤公主平時就喜歡鮮亮的顔色,别緻的裝扮,這些天都是一身米白、銀白、素藍、銀藍、鴨蛋青色。每季量體裁衣時,其實都會做些素服以備不時之需,萬不會象普通人家那樣遇着喪事現扯塊白布釘兩針披在身上就權做孝服了。
換做平時,玉瑤公主最不喜歡這種身不由己的情況。她念書時就對書上的話多有疑慮,即使是聖人言論也不能令她百分百的信服。對于宮規上頭一套一又一套的繁文缛節更不耐煩。郭尚宮教她時,玉瑤公主就屢次頂嘴,說:“也不知道這些破規矩是什麽人想出來的,就爲了折騰後人而已,其實除了勞民傷财,還有什麽用處?”
這話把郭尚宮吓得半死,連忙告誡公主這話切不可亂說。
“公主,這世上的人有千千萬萬,假如沒有規矩,那可不就亂套了?宮女太監們不做活了?農人不種莊稼了?人人都可以沒上沒下亂了尊卑?那豈不天下大亂了?規矩禮法是這世上一等一要緊的大事,切不可有一絲懈怠疏忽啊。”
玉瑤公主畢竟年紀還不夠,對于郭尚宮說的話并不能全懂。但是她也知道禮法的要緊,現在是不會将心裏的想法全部訴諸于口了,可嘴上不說不代表她心裏真的信服了。
這一回郭尚宮每天伺候她梳妝打扮時都捏一把汗,生怕公主不幹,又或是再發什麽驚人之語。
謹妃名義是也是正一品妃,是玉玢公主的母親,玉瑤公主要是真不願意服喪那可是大不孝,絕不是一句小小疏忽可以搪塞過去的。到時候公主可能不會怎麽樣,她這個訓育尚宮一準兒是頂缸的替罪羊。
還好公主對這些日子的衣飾并沒有怨言,給她預備好了她也就乖乖的穿上了,嘴上固然沒有抱怨,甚至連神情之間也未見什麽異樣。
郭尚宮心中啧啧稱奇,忍不住琢磨,也許公主這是又長了一歲,所以比人前更有耐性,更懂事了。
其實原因玉瑤公主不說,郭尚宮當然也猜不出來。
倒是甘熙雲猜着了幾分,那天她是陪着玉瑤公主一塊兒往壽康宮去的。
公主這是物傷其類了。
畢竟是姐妹,又同樣有喪母的遭遇。甘熙雲也沒了母親,這種感覺她也能體會到一二。
一早起來推開窗子,甘熙雲就怔了一下。昨天天氣還好得很,結果一夜醒來就變天了。看這天色,今天多半有場大雨要下。
俗話說一場秋雨一場寒,看來得把厚襖趕緊找出來,來不及曬就隻好在熏爐上烘一烘好穿。萬一着了風寒,她可是病不起。不要說有沒有人會真心照看她,她也不敢請太醫開方熬藥。一旦有病的消息被傳出去,照宮規她就得挪出去養病,不能再陪伴在公主身邊。這一出去,想再進來可就難了。
雖然宮中風波險惡,可她還是情願留在宮中,不想回到那個不屬于她的家中去。那裏并不比在宮中強多少,一樣是處處危機,晚上睡覺都不敢合眼。就是入宮前一年,她入冬之際病了一次,算起來恰好是與現在差不多的月份。明明隻是小風寒,也延醫問藥了,但是這場病卻拖了一個來月。本來服了幾天藥她已經覺得要好轉了,因爲發燒幾天身上反複出汗難受,所以讓丫鬟燒了熱水洗了洗,當天晚上不知怎麽她屋子窗子卻開了,才洗了頭洗了澡又吹了半宿冷風,第二天她起身就覺得不妥,果然沒過午就又起了燒,這一回病來的更重,還添了咳嗽,一整個冬天斷斷續續的一直沒好俐落。
要不是後來她時時處處都在小心,隻怕這病就會落下病根。她已經沒了親娘,沒了父親的關愛,沒有其他人幫着她扶持她,萬一她要連個健康的身子都沒有,那真是萬事皆休。如果将來論及婚嫁時,旁人家也許不介意她喪母,不介意她嫁妝微薄沒有娘家助力,可是誰家娶個媳婦也不是爲了捧個藥罐子回去供着,不能持家不能育子隻能添麻煩,誰家肯娶她?
所以和家中相比,她甯願待在宮中。因爲無論是宮裏還是宮外,她的處境都是一樣的不易。
與其圈在那個小小的同知府裏同繼母和一甘仆婦鬥智鬥勇,整日蠅營狗苟,爲了那仨瓜倆棗的家當勾心鬥角,她情願進宮,給自己掙出一條路來。
謹妃停靈這幾日明明天氣都不錯,眼看着要辦大事了,偏偏這天轉陰了。甘熙雲整理書案時就聽着有人議論,說謹妃這真是死也不撿好時候,活着的時候就不讨人喜歡,死了更不讨人喜歡。眼看時令已經要入冬,要冒着凍雨冰雪送謹妃葬入皇陵,這一路跋涉困頓,罪簡直不是人受的。
謹妃素來吝啬小氣,少有恩義與人,眼下人死燈滅,旁人更加不用顧忌了。
說起來,這些人也是看不起謹妃隻生了個公主,玉玢公主還整日整日病病怏怏,旁人都說她多半養不大就會夭折。這樣的一對母女,旁人就算想巴結奉迎也不會找上她們。
天氣陰冷,連紙都泛潮了,筆鋒不如平時那麽運轉自如。玉瑤公主停下筆,往窗外看了一眼。
隔着簾子看不清楚,将簾子掀到一旁去後,玉瑤才發現外頭下起雨來。
雨不知道已經下了多久,院子裏青石闆地上泛着一層水光。有兩個小太監在雨裏給花樹綁枝幹,防着雨大風大将花樹打折了,看着身上都已經淋濕。
甘熙雲也走了過來,站在玉瑤公主身旁看着。
“公主可要加一件衣裳?這會兒寒氣更重了。”
“不用了,”玉瑤公主說:“反正也寫不好字,這天兒也不能調顔色畫畫,我先回去了。”
要說從前楊娘子在時,幾時走當然不能公主由着性子來。但是換了徐尚宮以後,那一切都按公主的喜好來,徐尚宮連半個不字都不會說。
甘熙雲出去吩咐了一聲讓人傳步辇過來,不要忘了多加一把蓋傘。然後回來後陪玉瑤公主說話。
“公主可知道楊娘子的事?”
玉瑤公主果然擡起頭來,問:“她怎麽了?”
“聽說她出家了,楊家把她送進了京郊一間庵堂裏。聽說那裏日子清苦,管束嚴厲,送進去的女子過得不怎麽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