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清甯殿裏出來,高婕妤總覺得自己一身一頭都染上了清甯殿裏的氣味兒。燒紙錢,點的香,那煙熏火燎的氣味兒,因爲天氣不夠熱,謹妃停靈在清甯殿裏也用了大量的冰和香料,所以殿内比外頭冷的多,那股子濃郁的氣味兒雖然說是香氣,但是卻讓人嗆得難受。
那是一種能滲進人骨頭縫裏的陰冷。
高婕妤一出來就連連做了好幾次深吸氣,然後又使勁兒往外呼,好象這樣就可以把充斥在鼻子、喉嚨裏的煙氣,怪異的香氣都呼出去一樣。
内宮監的人再會偷工減料,在這種喪葬大事上也不敢做的過分,那些香料應該都是好香料,但是一想到這些香料是爲了保存屍首用的,高婕妤就覺得自己吸進的每一口氣都是屍首的氣息。
前幾回來清甯殿她并沒有這樣不舒坦。
高婕妤和謹妃沒什麽交情,兩人話不投機,高婕妤脾氣不好,謹妃也不是個大度開朗的性子。
可是畢竟是相識一場。
過去的舊識,一個接一個的離世。高婕妤不知道下一個是誰。一想到自己熟悉的人終有一天全不在這世上,隻有她一個人還抱着過去的回憶孤零零活着,高婕妤就不寒而栗。
今天謹妃死了還有她來吊唁,他日誰會來靈前祭奠懷念自己?
丹霞有些擔憂的問:“主子是不是身上不舒坦?”
高婕妤臉色蒼白,這樣的日子當然誰也不會在臉上塗脂抹粉,所以臉色好壞一眼就看出來了。
“沒事。”
高婕妤回頭看了一眼清甯殿。殿門上的牌匾籠罩在一層淡淡的青煙裏。
這地方她真不想再來了。
宮裏的妃嫔死了之後也不是個個都有資格在清甯殿停靈的,象後苑那些沒有自己宮室的低品階的小才人之流,死了就是死了,當天就會運出去埋了。
高婕妤想,無論她是否喜歡,這地方以後該來還是得來。
要等到一個結束,那得等到她自己躺在裏頭被别人祭奠的時候。
這麽一想高婕妤又忍不住回了一次頭。
這一回她覺得清甯殿那黑洞洞的殿門就象要把她吸進去一樣,她扶着丹霞的手緊走幾步,象是這樣就能逃避未知的噩運與不知何時就會來到的死亡。
“主子,咱們回吧?您好好兒歇歇,今天這大半天可夠煎熬的。”
高婕妤點了點頭:“回去吧。讓人備熱水,我得好好洗洗。”
她想趕緊把那氣味兒洗掉。
丹霞扶着高婕妤上了步辇,兩個太監将步辇擡了起來穩當當的往前走。
風比剛才緊了,高婕妤擡手掩住鬓邊,想着這幾天可能都起風。京城春秋天的風都很大,明天要再來時,穿件連帽的鬥篷。要不然的話清甯殿裏這麽陰冷,她又來回吹風,隻怕謹妃的喪事兒沒辦完她該病到了。
高婕妤擡頭看見前面有人過去。
“是什麽人?”
丹霞說:“看着好象是玉瑤公主。”
“她這是往……壽康宮去的嗎?”
丹霞也拿不準,隻說:“回永安宮也是這條路。”
高婕妤腳在步辇上微微一頓:“慢慢跟着,看看。”
擡步辇的太監順從的轉了個方向。
玉瑤公主确實是去壽康宮了,高婕妤他們看見玉瑤公主領着人進了壽康宮的宮門。
壽康宮玉瑤公主也就來過那麽一兩回,印象中這裏的人總是顯得格外驚惶畏縮。
眼前的壽康宮比她記憶中更寥落凄涼,地下的落葉和一些零碎被打掃的人漏下了。玉瑤公主不知道壽康宮的大部分人全被拘禁起來了,還以爲是因爲謹妃一去,他們群龍無首連活兒也不好好幹了。
玉瑤公主其實不是專程過來的,隻是走到這附近時,想到到了玉玢公主。
對這個妹妹玉瑤公主一點兒也不熟悉,兩人甚至沒有說過什麽話。玉玢太小,又病,謹妃還一向護犢子,不讓人靠近她女兒。
玉瑤公主也不承認自己其實嫉妒過這個妹妹。
因爲她母親淑妃早就沒了,而玉玢卻還和自己的母親在一起。
可現在玉玢也成了沒娘的孩子,她與當時玉瑤公主喪母時年紀差不多。
甘熙雲輕聲勸她:“要是貴妃娘娘知道公主過來一定會擔心的。”
按人們一般常說的,有剛剛咽氣的人,這地方不幹淨,大人都要少來,更别說玉瑤公主年紀還不算大。
“我又不去謹妃的地方。”玉瑤公主随口問一個在前面牆根跪着的太監:“玉玢公主還住原來的屋子裏頭嗎?”
那小太監趕緊回話說還在。
他們才到門口,柳尚宮已經從裏頭迎出來。她行禮的時候臉上也帶着驚訝:“殿下怎麽這時候過來了?娘娘可知道嗎?”
“我從雲光樓回來,過來看看玉玢妹妹。”玉瑤公主舉手投足間倒是很有做姐姐的模樣:“她在屋裏呢?”
“在,在,殿下請進來吧。不過玉玢公主才吃了藥睡了。”
玉玢睡在榻上,因爲窗子都關着,簾子也隻挂起了一半,屋裏顯得很暗。
她太瘦小了,一眼看過去榻上就象沒有人,被子平平的就象是攤開在那裏,一點兒起伏也看不出來。
玉瑤公主放輕腳步走到近前。玉玢公主比她印象中還瘦,一動不動的躺在那兒。
她起來不象睡着……
就象,就象沒有呼吸,沒有生命的假人。
玉瑤公主心中湧上一股恐懼。
她也說不上來自己怕什麽。
象是爲了掩飾這一瞬間的驚恐,玉瑤公主很快從床前退開了。她把順手帶來的兩個镂空香球遞給柳尚宮:“替妹妹收着吧,等她醒了給她玩。”
柳尚宮接過來替玉玢公主道了謝,不敢留玉瑤公主在這裏多待,趕緊送這位小祖宗出去。
要是玉瑤公主在壽康宮染了病可不是鬧着玩的,柳尚宮心裏現在正發虛呢。
原來說好照看玉玢公主是暫時的,她還是要回大皇子那邊去。可現在謹妃一死,什麽事都不确定了。現在壽康宮裏的人沒剩幾個,柳尚宮肩上的擔子更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