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籠罩着京城,晚膳之後,淅淅瀝瀝下起雨來。
謝甯沐浴之後熱的臉色潮紅,偏偏窗子都關上了。她坐在窗前頭,青荷與青梅兩個換了三回手,用厚厚的布巾替她把頭發上的水氣都擦淨。謝甯把頭發拉到身前看了一眼。
進宮這幾年頭發越長越長了,天最熱和最冷的時候,她總想偷偷剪短一些。冬天太冷洗起來麻煩,夏天太熱,總覺得頭發又長又熱又累贅。
可惜隻能是想想。夏荷她們對謝甯身體的每一個部分都熟悉,比她自己還要熟悉。這話毫不誇張,起碼謝甯就看不見自己的背面嘛,可是青荷她們天天伺候她,熟的不能再熟了。
後來又來了方尚宮,真是什麽事都瞞不過她的眼睛。
她的頭發若真是無緣無故短了一截,皇上也會發覺。
方尚宮端茶進來,謝甯從鏡子裏看見她,微笑着招呼:“方尚宮來了?坐。”
方尚宮接過青梅手裏的布巾接着替她擦頭發,一面象閑聊家常一樣說:“今天慎妃請客,場面可熱鬧呢。”
“都請了什麽人啊?”
“可不少。”方尚宮說來如數家珍:“曹順容、高婕妤、陳婕妤、李昭容,梁美人,趙美人……大大小小坐了三桌呢。”
要是一桌六個人,那也是十八個。
“慎妃讓人搬了不少花,出錢叫膳房做了好大的螃蟹。席吃到一半,高婕妤八成是喝多了,出了延福宮就吐了。”
謝甯把解下來的耳墜放進刻花的錫盒裏頭,聞言動作一頓:“是嗎?她現在沒事吧?”
“沒有叫太醫,請賀尚宮去看了看,就是酒喝的急了,又有些受涼。”
慎妃是個那麽妥當小心的人,卻讓高婕妤席吃了一半就離開……
方尚宮象是不經意般說了句:“慎妃現在也拿出做妃子娘娘的款兒來了,很是體面。”
胡榮的消息打聽的又仔細又周全,自從方尚宮點醒他之後,他現在辦事很有章法,走的路子和周禀辰不一樣,可是慢慢的他從正在做的事情裏品出更多的味道來。
這些事,其實也很有意思。
有些看起來風馬牛不相幹的事情,卻會被不起眼的細線串連在一塊兒。還有些很瑣碎的,無心的話語,裏頭透露出來的内情卻有大用處。
“謹妃昨兒沒去赴宴,聽說家裏人送了信來,惹她生了一頓氣,身邊宮女的臉都讓她用熱茶燙傷了。”
“信上說什麽了?”
“這個不甚清楚,似乎是說謹妃家裏人上京路上遇着什麽麻煩了,似乎吃了虧。”
謝甯搖了搖頭。
她真不知道說什麽好。
皇上給她們晉位時想的封号功夫都白瞎了。謹妃現在哪裏謹了?慎妃也不慎了。
她想起以前聽過的戲詞兒,好象是有一句“一朝權在手”。以前她們的謹慎、本分,那都是權宜之計。現在大概是覺得都已經熬出頭了,一個個幹的事兒都叫人不省心。
皇上從外頭進來,雖然一路都有人撐着傘,他肩膀上、衣擺上仍然落了雨珠。
一進門皇上就聞了到了一股甜甜的香氣:“你吃什麽點心呢?好香。”
“沒有啊。”謝甯披着長發迎上前去,盈盈拜下行禮:“臣妾才沐浴過,八成是這個氣味。”
這股甜香味兒就從她的頭上身上散發出來,皇上握着她的手,微微低頭輕輕一嗅:“聞着這香味兒朕都餓了。”
“皇上想用些宵夜?”
皇上笑了。
白洪齊遞了一個用油布包着的長卷紙軸過來,就識趣的退下了。在永安宮這裏他特别有眼色,從來不在皇上和貴妃娘娘面前礙事。皇上如果召别的嫔妃伴駕那他可不會象現在這樣,伺候皇上更衣、上茶、捶腿捏肩這些活兒哪怕是他兩個徒弟也不能和他搶。
謝甯取了皇上新做的一件袍子替皇上換了,腳上的鞋也換了一雙軟做的千層布底鞋。這種鞋底穿起來特别軟和舒服,皇上以前沒試過,等穿過一回之後就離不開了,連在長甯殿都備了兩雙這樣的鞋子穿。還說什麽腳舒坦了人才能舒坦。
“這是什麽?”謝甯拿起放在桌上的那個紙軸。
“兩副輿圖。”皇上說:“今天跟季雲說起來,林家現在是賃的房子,住起來很不方便。既然以後要長留在京城了,住的地方就不就能太将就。
謝甯怔了下:“這樣……不太妥吧?”
皇上的意思她明白,可是謝甯也知道,禦史台肯定有一幫人眼睛盯着今年才得勢的這一撥外戚新貴。皇上如果賜宅子,那些人必定有話說。
“放心吧,不算賜宅,朕挑的這兩處并不打眼,你看看哪處合适,幫着拿個主意,回頭買房子自然有季雲去找中人辦理。
謝甯就笑了,先向皇上道謝:“那臣妾先替舅舅一家謝皇上的心意了。”
既然不是皇上賜宅邸,那就不怕什麽了。就謝甯所知,前陣子查抄明壽公主一黨,抄沒的财物之中就有不少房舍田地。皇上現在手頭特别寬裕……回頭小舅舅拿着輿圖直接就可以去辦房子的契約,象征性的掏一點房錢和契稅就行了。
謝甯一想到這個就想笑。
她把那兩張輿圖鋪開。
兩座宅子确實都不算大,一棟宅子看上頭寫的是在東玉石巷,前後三進,從圖上看,房舍整齊,庭院開闊,挺适合林家人住。要知道林家人不少,大表兄二表兄已經成親,還有一個表弟呢。再加上小舅舅又沒有分家出去,也馬上就要成親了。這麽看來,這棟宅子住起來還馬馬虎虎緊緊巴巴的。
另一棟比這棟更寬敞些,在安榮裏,一看就是官宦之家格局,也是三進院子,但是帶一個小花園,花園後頭還有一個小院兒。看起來不顯眼,但如果要住起來的話應該比前一棟要寬松。
皇上在一旁說:“這兩棟都在内城。住外城的話,一來魚龍混雜,三教九流的人都有。二來要是住外城,這不管是上朝還是進宮都遠,來來回回淨在路上折騰了。”
謝甯指着後一棟說:“臣妾看這個要寬敞些,畢竟小舅舅要成親了,家裏又要添一口人。”
皇上點頭說:“朕也看這一棟更好些。”
謝甯小聲問:“這房子貴吧?”
皇上重新把輿圖卷起來,在她頭上輕輕敲了一記:“外行了不是?其實這房子也不算貴,但是一般人是不肯出手的,拿着錢你也找不着賣的人。”
謝甯确實不太懂京城的地價:“皇上還沒說到底多少錢呢。”
“唔,幾百兩吧。”皇上說:“季雲不缺錢,朕上回還賞了他不少金銀呢,讓他掏這個錢吧。”
幾百兩聽起來不少了,但要買内城的、安榮裏的房子,還是這麽大這麽好的房子,那這價錢簡直就跟開玩笑一樣。
“宅子買好,朕和你就不方便去看了。”皇上笑着說:“不過季雲眼看要成親了,林夫人心急的很,肯定會在過年前把他的親事給操持起來的。那句俗話怎麽說來着?有錢沒錢娶個媳婦過年嘛。媳婦娶進門,過年祭祀拜祖宗的時候,對先人也有個交代了,祖宗看着家裏人丁興旺也會欣慰啊。”
謝甯抿着唇笑:“可不嘛,大舅母終于了卻了一樁大心事,過年上供時可不得好好兒哭一場才算完呢。”
“等季雲成親的時候,唔,應汿倒是可以去喝一杯喜酒的,也算是替朕去看一看了。”
謝甯有些忐忑的問:“這合适嗎?”
“有什麽不合适的?朕看應汿也巴不得有個機會出宮去看看,你瞧他們今天多高興。”
這倒是。
皇上和謝甯去看了大皇子和玉瑤公主。
大皇子今天玩了大半天,回來以後還強打精神把要練的字寫完了,背了一篇書才睡,現在睡的特别沉。柳尚宮掀起帳子,皇上站在跟前看了一會兒,才輕輕轉身離開。
玉瑤公主也已經睡下了。她屋裏不知什麽時候搬進了兩盆菊花,一進去就能聞見菊花特有的那股苦香味。
皇上眉頭微微皺了下,輕聲問:“花怎麽放這裏?”
伺候玉瑤公主的乳母十分惶恐,低聲回話:“公主說喜歡,讓搬進來的。”
“那晚上也不能把花這麽放屋裏,先端出去,明天白天再端進來。”
玉瑤公主面朝床裏,睡得也很安靜。
皇上看她的頭發散在枕頭上,伸手替她理順了一些,看見她枕頭邊微微翹起,順手一掏,居然摸着一個沉甸甸的大陀螺。
謝甯也看見了,同皇上對視了一眼,兩人都有些意外。
皇上又把那個陀螺給她放了回去,兩人從屋裏出來了。
謝甯奇怪的說:“怎麽把這麽個東西掖枕頭邊?不怕硌着。”
“放就放吧,她喜歡就成了。”皇上攬着她,兩人穿過遊廊往回走。雨幕又細又密,打的檐瓦沙沙直響。
“這兩個孩子,讓你多操了好些心事。”
“皇上要這樣說的話,那臣妾還得了那麽多好處呢。”
皇上低聲在她耳旁問:“什麽好處?”
什麽好處呢?
是這宮裏至爲寶貴的,用錢和權勢也換不來的東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