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婕妤坐在鏡子前頭,木然的把頭上戴的兩朵菊花拔了下來。
紅兒眼睜睜看着她的手慢慢攥緊,揉搓,直到花瓣簌簌落下,她最後松開手時,已經不成樣子的殘花從掌中落下。
多可惜,主子花了不小的一筆錢才從禦園花房的人那裏弄到這麽兩朵名品菊花。
要換成主子正得寵時,根本不用說一句話,下頭的人自然把最好的東西都送了來。但是今時不同往日,陳婕妤失寵已是闆上釘釘的事,過去那些趕着巴結讨好的人也早就不見蹤影。
中秋的時候沒趕上機會,陳婕妤還以爲借着重陽節慶的時候有機會再見一見皇上。
在從前她從來沒想過要見皇上是這麽難的一件事。那時候她一個月裏總有好幾回伴駕的機會,皇上是那麽和氣溫存,哪怕她使小性子,皇上也不會怪責她。
所以陳婕妤一直覺得想複寵不是件難事,隻要她見着皇上,委委屈屈撒個嬌,解釋表白一番,皇上應該也會象以前一樣溫柔的待她。
陳婕妤是有這個信心的,因爲她生的美,比現在那個靠肚皮争氣而上位的貴妃、謹妃,比靠一點過去的舊情面而晉封的慎妃,她比她們都美。就算這一回新進宮的美人裏頭的趙美人、唐才人都要更具風情。
可是有什麽用呢?
陳婕妤現在終于慢慢明白過來了。她根本就走不到皇上面前去。不管她做了多麽别緻的衣裳,戴多麽新奇的首飾和鮮花,全都沒有用。
之前她總想着,是别人在跟她作對。不管是專寵虛僞的貴妃、翻臉不認人的白洪齊,還有那些過去對她逢迎讨好現在卻不理不問甚至冷嘲熱諷的那些人,都是他們不好,皇上心裏還是有她的。
可是今天陳婕妤終于明白了一件事。
要是皇上心裏有她,想見她,那麽不管她在哪兒,她穿了什麽做了什麽事,皇上想見她不過是一句話的事。
随着這一線了悟,鏡子裏映出來的她,臉容變得扭曲而絕望。
那些溫存,那些寵愛,全都是假的!全是假的。皇上心裏從來就沒有她,一切不過是她自作多情。
這憤恨就象一把火在胸口燒,她覺得喘不上氣來,胸口就象要被撐的爆開了一樣。
這股憤恨讓她曾有的過的得意、虛榮,甚至對皇上抱有的算計和心虛都化爲了泡影,被怒火燒的一點也不剩。
與憤恨同時而來的是無邊的恐慌。
皇上心裏沒她,那她怎麽辦?她才剛剛二十出頭,未來還有幾十年的歲月要過。難道就這樣待在雲和宮裏,每天每天,從睜眼到閉眼這麽冷清的過下去?一年,兩年,陳婕妤感覺自己會象被人遺忘在牆角的一隻果子一樣,從鮮嫩飽滿漸漸變得幹縮枯癟,最後發黴腐壞。
不不不,她不想那樣過。
如果未曾得寵過,沒嘗過權勢榮耀的滋味兒,也許現在她還能好過一點。可是她曾經風光過,曾經站在雲端再跌下來,她不知道以後的日子該怎麽過下去。
紅兒站在一旁大氣也不敢出。
陳婕妤日子不好過,她這種身邊伺候的人也是深有感觸。
以前出去旁人追着喊她紅姐姐,甚至喊她姑姑的也有。可是現在出去又得見人就賠笑臉,被人呼來喝去的。甚至還有人隐晦的提醒她,她的名字犯了新晉的唐才人的諱,最好還是改一個。
陳婕妤這回倒是硬氣的說不改。唐才人不過是個小小才人,她的就算現在無寵了也還是婕妤。被貴妃壓一頭也就罷了,連一個小小的才人她都要避讓,那以後更沒人把她這個婕妤當回事了。
何況,唐才人這一回也并沒有晉位。
外頭太監送了一張貼子進來,躬身說:“主子,慎妃打發人送了張貼子來。”
“什麽貼子?”
回話的太監不識字,隻說:“聽送貼子的人說,是慎妃請主子中午赴宴。”
紅兒把貼子接過來遞給陳婕妤。
陳婕妤一邊打開貼子看一邊問:“送貼子的人呢?”
“放下貼子就走了,說還有好幾張貼子要送呢。”
貼子上就寥寥幾句話,無非是說正值佳節,請人過去賞菊花品嘗螃蟹。陳婕妤對菊花沒興趣,也不愛吃螃蟹。她一貫都不覺得螃蟹有什麽好吃的,又麻煩,又吃不着什麽東西。可是這麽久以來,這是頭一回有人下貼請她。
“知道都有什麽人去嗎?”
那個太監正好知道,連忙說:“回主子話,聽說也請了高婕妤、曹順容、李昭容、趙美人等人,可不少呢。”
陳婕妤拿着那張貼子沒有出聲。
紅兒試探着問:“主子要去嗎?”
皇上早就說過過節不辦節宴,慎妃這樣請人去吃螃蟹,合适嗎?
再說,往年的節宴,總是主持六宮事宜的淑妃在操辦。今年是沒有辦,要是辦的話,也該貴妃來辦才是。慎妃這麽做,是不是在跟貴妃過不去?
紅兒也不識幾個字,可是她卻聽說過一句話。
宴無好宴。
這菊花宴最好……還是不去。
可是陳婕妤思量了半晌,卻吩咐她:“給我更衣,把那兩件新做的宮裝拿出來。”
紅兒吃了一驚,卻不敢勸她或是反駁,隻好屈膝應了一聲是。
爲了中秋與重陽兩個節,陳婕妤掏錢打點人做了兩身兒新衣裳。當然,不打點的話,一人兩身兒應節的衣裳按例也是有的。可是針工局那些人多勢力啊。新得寵的有勢派的,那衣裳就給精工細做,失寵的無寵的就得往後排,用料和繡工也難得能好。要是不花錢打點,沒準兒到過年時這新衣裳都作不出來。派人催問針工局推三阻四,隻說人手不足,要是等不及,你可以把料子拿回去自己做啊。
一身兒衣裳是青蓮紫色宮裝配月白繡牡丹團花碧波裙,這個是爲了中秋做的,可中秋沒辦節宴,這一身兒也沒派上用場。
現在要穿就顯得太單薄了。
另外一身兒就是爲了重陽節做的了。深玫瑰紅長比甲,上面繡的海棠花用明珠綴成花蕊。
這明珠還是陳婕妤的珍藏,一大盒子明珠拿出去,被針工局的人截留下一大半,隻有一小半用在了她的衣裳上頭。
“主子,就穿這件嗎?”
陳婕妤有些惡狠狠的說:“就穿這件。”
花了她這麽大本錢,本來是打算給皇上看的。現在要再不穿,天就冷了,到了明年春天這衣裳說不定都不鮮亮了。
紅兒小心的藏住心裏的不贊同。
主子近來脾氣越發不好了,她有話也不敢勸。
照紅兒看,這衣服不好。紅的太深也太正了,穿着也太紮眼了。慎妃下貼子請客,穿這麽紅的顔色去,隻怕會喧賓奪主啊。
早上搬來的那盆花,最好的兩朵她已經剪下來戴頭上了,可現在那兩朵花已經死無全屍。枝上還有兩朵,不比那兩朵好,陳婕妤挑剔的看了又看,才把花簪到頭上,帶了紅兒往延福宮去。
陳婕妤到的時候不算早了,從雲和宮過來到延福宮路程不算遠也不算近,已經有人在她之前到來了。
陳婕妤站在殿門外看了看,進去之後先向慎妃見禮,接着坐在了高婕妤的下手。
高婕妤的氣色也不算好。陳婕妤仔細打量了她一眼。高婕妤看起來臉龐似乎有點浮腫,縱然敷了粉也不能完全遮掩得住。高婕妤身上那件兒衣裳同樣精緻華貴,可她的身形不算太苗條了。陳婕妤在心裏惡狠狠的想,老了就得服老,就算把胸脯露出那麽大一片,你也變不成二八少女了。
高婕妤看她進來就淡淡的招呼了一聲,陳婕妤也就擠出個笑來說:“高姐姐早來了?”
“也沒多早。”高婕妤沒好氣的說:“反正我是閑人一個,不來也沒别的事做。”
這話也刺了陳婕妤一下。她是來的晚了些,可她不來也一樣沒事做。
慎妃打圓場說:“來來,嘗嘗這茶,這白茶與春茶比别有一番風味。”
慎妃打扮的還是一慣老氣,秋葉黃這顔色本就不起眼,哪怕是新料子看起來也帶着一股自來舊的模樣。陳婕妤看了她一眼就不再多看了。
她覺得慎妃和她們坐在一起,不象同輩人,倒象位太妃。
賓客到齊,場面也顯得熱鬧起來了。後苑的幾位是結伴來的,梁美人,白美人、趙美人、唐才人、劉才人幾個都來了。慎妃請衆人來賞菊花說話,擺宴時除了螃蟹,還有上好的金華酒,燙熱了端了上來。
高婕妤連喝了幾盞,酒意往上漫,塗了粉的臉也透出紅色來。
“這麽坐着喝沒意思,”高婕妤轉過頭,挺不客氣的對慎妃說:“讓教坊司來幾個,吹拉彈唱的助個興啊。”
席上其他人也靜了下來。
以前高婕妤就這麽對慎妃說話,但那時候慎妃隻是順儀而已,現在她可是妃子了,高婕妤居然還這麽不客氣,毫無對妃子娘娘的的尊重。
其他人都想看看慎妃會不會還象以前那樣好欺負。
慎妃看來并沒有什麽不悅,隻說:“這樣不妥,對逝者不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