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五十九月圓

一百五十九月圓

仲秋夜的當晚月色格外好,坐在院子裏,差不多可以看得清楚書上的字迹。

謝甯讓人将圓桌擺在了永安宮正殿後的庭院裏,碧紗燈點了兩盞,一看月色這麽好,索性讓人把燈也熄了。

這樣清清靜靜過一個節其實謝甯很喜歡,不用應酬一大堆相熟不相熟的人,說着言不由衷的話,穿戴的闆闆正正的,連亂動一下都不行,生怕有什麽失态落在别人眼中。

大皇子過來時穿了一件鴨蛋青的袍服,怕晚上風涼,方尚宮又給他多加了一件薄絲棉的坎肩,這衣裳在月色下看來象是銀灰的顔色。謝甯穿的是一件淡橘粉的衫裙,淡施脂粉,眉心畫了一點梅花妝。玉瑤公主還穿着白日裏那一身兒,闆着小臉,剛才宮女想替她更衣,她甩手跑了,謝甯安慰了她一會兒,又替她重新梳了頭,衣裳卻沒有換。

玉瑤公主不肯說話的時候,她的小嘴誰也撬不開,謝甯也問不出來她究竟爲什麽事不高興。

難道是對新衣裳不滿?小孩子應該都喜歡鮮豔絢爛的衣裳和玩物,但現在所有人都隻能穿着簡素一些。這一年裏宮裏頭是第二回着孝了,上一回就是淑妃去的時候。

皇上也隻穿了一件麻灰色常服,腰帶都沒束,懷裏抱着二皇子那個小胖墩,叮囑兩個孩子說:“等下就要上床安歇,别吃太多冷的東西,回頭積食難受。”

大皇子站起身來應了一聲是。

謝甯趕緊說:“你快坐下,别弄的跟什麽朝堂大事一樣。過節就要高興些。”

席上當然有應節的西瓜、月餅。擺在中間的那一個團圓月餅就是謝甯領着大皇子他們親手蒸制的,跟精美二字壓根不沾邊,勉強有個月餅的樣子就是了。謝甯拿銀刀把月餅均勻切開,每人都分得一塊。

當然月餅吃起來味道還是不錯的,連二皇子也分得了一小塊兒。那小半塊月餅讓他磋磨的不成樣子,又玩又咬,甜膩膩的餡兒沾的手上身上到處黏乎乎的。

大皇子取出笛子來吹了一支曲子助興。皇上十分捧場的以手叩着桌案給他打着拍子。連二皇子都安靜下來,仰着小臉兒靜靜的待着,仿佛他也聽得懂似的。等大皇子一曲吹完,皇上笑着擊掌贊歎:“這首月明吹的确實不錯,是不是專門練過?”

大皇子點頭說:“已經練了十來天了,還是吹的不大好。”

照謝甯聽起來,除了氣弱些,吹的确實十分動聽。

玉瑤公主跳下椅子,走到大皇子身邊去揪他笛管上綴的穗子。大皇子把笛子交到她手中讓她把玩。

皇上讓人取紙筆來寫了一首詩,謝甯也講了一個家鄉流傳的關于中秋的閑談故事。怕孩子們着涼,賞了一會兒月就趕緊讓人帶他們回屋裏去了。二皇子倒是越玩越精神,不知道誰找出一副月牙牌來,他抓着好幾個在手裏丢着玩,聽着那叮叮咚咚的聲音咯咯的傻樂。

他樂着,一旁青荷等人可一刻不敢放松的盯着他看。這月牙牌雕的精緻,拿着玩是不怕什麽,就怕一個看不見他給塞到嘴裏咽下肚去,幸好二皇子看起來沒有要嘗嘗味道的打算。好不容易把他哄睡,永安宮裏才算是終于清靜下來。

謝甯與皇上相互依偎着坐在窗下,望着窗外頭皎潔的月色,這一刻誰都沒有出聲。這些日子忙忙碌碌,難得有這樣安谧的時刻。

謝甯本來有許多話想說的,這時候卻都懶得說了,也不想打破這一刻的甯靜。那些煩瑣的擾人的事情,就留到明日,後日,留到白天再說吧。這時候她不想提起那些事情來。

這一刻隻是屬于他們兩個人,屬于這麽美的月色。

皇上的手指上纏着她的一縷頭發,繞緊些,又再松開些,然後再繞緊,如此往複,樂此不疲。

“想不想出去走走?”

謝甯搖搖頭,整個人都倚在皇上懷裏頭。

出去的話,他是皇上,她是嫔妃,兩個人還要分出上下尊卑,不可能象現在這樣挨的這樣近,近的沒有一點兒間隙。

皇上攬着她,過了一刻輕聲問了句:“尋常人家是不是就這樣過節的?”

“要熱鬧得多呢。”謝甯小聲說:“在舅舅家的時候,表兄表姐們才不會老老實實一直坐到散席,總是早早就去找樂子了。表兄他們循着蛐蛐叫聲去翻石頭鑽草堆,一晚上總能收獲幾隻,偷偷養着聽它們的叫聲,還會撩撥蛐蛐互鬥。其實大人們也都知道,但是過節的時候也不會責備他們,就睜一隻眼閉一眼當作沒看到……”

“那姑娘們做什麽呢?”

“我那時候小,都是跟着表姐一起。拔些花枝草莖在一起鬥草啦,大家藏起來讓一個人來找啦,還會把手帕子疊成小老鼠、蝴蝶的樣子耍戲,總之花樣多的是,一點兒也不悶。”

“朕本來今晚想帶你們去清露池乘船遊湖,又怕湖上夜裏太涼,耽擱的太晚。”

“這樣就很好。”謝甯舒舒服服的長出了口氣:“真想年年都這麽過。”

這自然是不可能的。如果不是今年趕上這樣一個多事之秋,也不會如此冷清的就把一個重要節慶這樣打發了。

“你要是樂意,那後我們就年年都這樣過。”

謝甯笑了。雖然知道這不大可能,但是聽到皇上這樣說,還是覺得心裏高興。

“朕都不大記得起過去那些年都是怎麽過的節了,好象年年都一樣,許多的人,一輪一輪的敬酒,喝到嘴裏都是冷的。那會兒最不喜歡過節,一次比一次無趣。”

這種場合謝甯也經曆過,每次都是硬捱時辰,算着什麽時候才能散席。她不過經曆過寥寥幾次,可皇上打小都是這樣過的。

所有人都說着言不由衷的話,穿着一件件代表着身份的衣裳,扮演着一個固定不變的角色,甚至連戲詞兒都象是事先寫好的,不斷的重複着,一年又一年,一次又一次。

但現在他們在一起,這一刻這樣珍貴,也真實。

她微微擡起頭,隔着屏風燭影和一簾月光,皇上的面容看起來顯得格外柔和,就象蒙着一層紗。

她的目光溫存的在他的眉眼、臉龐處流連,這打量太暧昧,也太露骨了,皇上就算是塊木頭,也讓她這麽來來去去的搓揉出火星來。

他的手穿過謝甯的頭發,托起她的臉龐。

唇齒厮磨,氣息交融。

美中不足的是,謝甯這麽高高的仰着頭,脖頸都酸了。

月光灑滿了永安宮靜谧的庭院,

她那件橘粉的衫子裏面穿的是一件銀絲鑲邊繡着蘭花的抹胸,在月光下那道窄窄的銀邊發出霧蒙蒙的微光,那光亮還在随着她的呼吸在急促的起伏。

皇上的掌心象藏着一團炭火,燙得她的心跳都亂了。

“是特意挑的這一件嗎……”

謝甯胡亂的搖了搖頭。

她怎麽會想到今天的月色這麽好?隻是喜歡這件抹胸顔色淡雅繡花精美。

這種時候她也無法去清楚的思考,去解釋,去給自己找一個合情合理的台階好擺脫這種羞恥的困窘。

月亮太亮了,照得人無所遁形。她慌亂無措的神情漸漸變得迷醉,更多時候她都閉起眼睛,似乎這樣就可以說服自己月光并不明朗,他也看不清楚她的樣子。

但偶爾睜開眼睛的間隙裏,她還是能看見他的輪廓,還有他的眼睛,亮的懾人。簾栊下垂的銅鈎與長穗搖動着,整片天幕也在震顫,圓月仿佛搖搖欲墜,零碎的星子在視野中劃出一道道光弧,象是化成雨紛紛落下來。

謝甯不太記得是怎麽回到床榻上的,後來的很長一段時間她都迷迷糊糊的,神智不那麽清楚。皇上給她端了半杯水,她欠起身來低下頭去喝杯裏的水。皇上平素不做這種照顧人的事,喂水也不那麽純熟,灑了一些在床邊。

謝甯懶懶的問:“水裏放了什麽?”

她的聲音有些啞,有氣無力的。

“就是溫水。”

謝甯舔了一下有些幹熱的唇:“甜的。”

皇上輕聲問:“是嗎?”

他俯過頭來在她唇上輕輕吮吻,然後說:“确實是有些甜。”

第二日是十六,青荷她們從禦園折了桂花回來插在花瓶裏,整間屋子都染上了桂花那種清甜的花香氣。聞得久了,卻又覺得這股甜香中還有些澀意。

李署令過來請脈,替大皇子和玉瑤公主都看過之後,謝甯特意請他過來說話。

李署令醫術高明,來往得多了,謝甯也對他十分信服。

“公主殿下恢複的很好,聽說昨天還鬧了脾氣?喜怒哀樂、七情五感皆發自于心,會鬧脾氣也是她正在好轉的明證。”

謝甯向李署令道謝:“一直以來多虧李大人費心。”

“謝娘娘客氣,下官還沒有恭賀娘娘呢,娘娘大喜啊。”

謝甯隻是低頭一笑,這幾天這話她聽的太多了。

“既然七情五感都會恢複的和常人一樣,那她會不會想起以前的事情?”

玉瑤公主雖然年紀不算大,可是她畢竟會走路會說話,應該也會記得事。延甯宮的人和事她記得多少?會逐漸想起來嗎?她又知道不知道淑妃早就不在了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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