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掩的長窗映着斑駁的樹影,燭盞的光亮映在兩個人的臉上。
謝甯聽到皇上說的這番話,感到既意外,又不意外。
她沒想到施順儀看起來那麽一個與世無争泥木菩薩似的人,會做到這一步。
但施順儀早就想要一個孩子,她想要玉瑤公主。
淑妃才沒的時候,滿宮裏的人象餓狼争肉一樣搶奪玉瑤公主,至今那些人也沒有死心。在皇上将兩個孩子交到永安宮來之前,施順儀甚至抹下面子來請托謝甯,請她說情,自己想要撫養玉瑤公主。
後來兩個孩子到了永安宮,施順儀再也沒提這事。
原來她不是忘了,更沒有放棄,而是在這裏等着呢。
這一刻謝甯忽然覺得悚然暗驚。
施順儀一貫都是那麽膽小懦弱,受高婕妤、陳婕妤等人的窩囊氣,甚至對地位遠遠低于她的李昭容等人都客客氣氣,活象是整天提心吊膽過日子,生怕得罪了誰,甚至連針工局和内宮監都敢怠慢她,她也從來都一聲不吭的默默受了。
但這麽一個面團似的老好人,居然會得知明壽公主的圖謀後向皇上密告,然後挾恩相求,皇上怎麽能夠在這時候拒絕她?
謝甯不擅于與人争鬥,但不表示她真的那麽天真不會去想。
雖然一時間謝甯還理不太清思緒,可是三個孩子這些日子她都是一樣疼愛照料着,哪一個她都不能拱手讓給施順儀。
“說起來,昨日公主也來尋臣妾,有件事同臣妾商量了一下,想托臣妾同皇上讨個恩典。”
皇上微有些意外,問:“什麽事?”
“公主說,書英眼看着年歲不小了,早該進學的。但是外頭官學人太多,教授得也不怎麽細緻,她想送書英進宮念書。”
宮城東南苑就有一座書房,是皇室宗親子弟念書的所在,和官學那種濟濟數百人相比,這兒的人數就很有限了,有時候甚至先生的人數比學生還多,外加上月考季考歲考,去授課的無不是名流鴻儒,也有象集英閣學士那樣的治學大家,那裏的水平絕不是官學能比。
更重要的是,能進南苑書房念書,那更是一種象征,象征着喬書英打入了這個頂級權貴子弟的圈子,可以結識不少人,這些在他長大後就都是他的人脈助力。
明微公主爲了兒子的前程也是煞費苦心了。
皇上說:“既然是明微的意思,那下個月起就讓她過來吧。這也不是什麽大事,你們倆也犯不着這麽誠惶誠恐的。”
“我們當時也順帶說起了大皇子。”謝甯說:“應汿這孩子雖然身子不好,但是心裏也有一股不服輸的勁頭。他和書英在一起的時候,書英比他念的書多,他回來之後就想自己偷偷用功,還向王師傅求教。如果書英進宮念書,應汿要不要一起入學呢?他身子是比旁人弱些,不然就一天裏頭先去念一個時辰試試?永安宮裏沒有和他年齡相仿的同伴,他年紀不大,卻顯得太過老成。要是跟同齡人多待待,說不定更好。書英和他還算說得來,兩人一起進書房,也可以互相作伴。”
皇上略一思忖:“等仲秋過了讓他去試一試也好,眼下天還熱着。”他反問:“剛才朕說的事,你是怎麽想的?”
謝甯微笑着反将一軍:“皇上心裏已經定論了,爲什麽還要問臣妾的意思?”
“朕有什麽定論?”
謝甯抿着唇笑,靜靜的看了他片刻才說:“皇上要是同意,當時就會答應施順儀所求了。”
皇上看着她帶着一點狡黠的笑容,一時間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晚風穿窗而入,拂在臉上帶着庭院裏的花香氣,甜蜜密的熏人欲醉。他的心就象浸在剛溫過的桂花釀裏頭,軟的似乎也要化爲水波。
“皇上不舍得吧?”謝甯的手指輕輕從他領襟處的祥雲花紋上拂過,輕聲說:“臣妾也不舍得。應汿也好,玉瑤也好,離了一刻臣妾就牽腸挂肚的。雖然說由施順儀照顧,也還是在這個宮裏頭,想見也見得着,但那是不一樣的。”
皇上把她攬住,就象攬住了窗外灑進來的一把銀輝清光,柔和溫軟,讓他整顆心都踏實起來。
“沒錯,朕沒答應她。”
也沒有立時回絕。
謝甯也算是了解皇上的性格了,施順儀開門見山提了要求,皇上如果認爲妥當,立時就會給她答覆。
而皇上并沒有答應,剛才對她說,這賞賜還要斟酌。
“你說的沒錯,朕确實沒想答應她。雖然她說的也有道理。宮中女子多寂寞,但她要孩子來解她的寂寞——孩子又不是個玩物,随意的說挪就挪說給就給。應汿和玉瑤在永安宮住着,朕眼看着他們一天比一天好,心裏也加倍高興欣慰,怎麽能把他們當成一樣獎賞賜給旁人?”
謝甯一萬個贊同,要是換個場合她要爲皇上的說的話擊掌而歎了。
沒錯,施順儀說她寂寞,肯求一個孩子作伴,餘生也算有了依靠寄托。可是孩子自己的喜惡和意願?她想過沒有?大皇子早就說過不願意離開永安宮,玉瑤公主孤僻的症狀才剛剛好轉,在這種情形下把他們帶走,他們能承受嗎?
謝甯心疼孩子,她哪一個都不想割舍。
況且,施順儀雖然求的是一個孩子,但以皇上對兒女的看重,以後必然會常去看望,施順儀真的不是在借機邀寵嗎?
不是謝甯要把人往壞處想,而是身邊一樁樁一件件的事情,逼得她也不得不去多想。
她提的這個要求皇上如果不答應,自然還要在别的方面給她補償,這補償一定也不會簡薄。
“眼下仲秋将近,雖然今年這個節不宜大肆慶宴,但該有的封賞還是要有的。”皇上輕聲說:“四妃現在俱空,也是該遞補了,不然不光禦史台不讓人消停,連宗正寺也要啰嗦個沒完。你想一想,要個什麽樣的封号?”
謝甯怔了下:“這個臣妾不大懂,封号還能自己讨的?”
“旁人不行,可你呢,破例一回也無妨。”
謝甯想了想,還是沒什麽頭緒:“臣妾想不出來。總之,不是麗、豔、柔什麽的就好。”聽說先帝時就曾經給一個宮嫔賜号爲娆。這私底下怎麽誇都沒事,這個字用做封号,總歸是有失莊重體統。
皇上笑了:“麗字有什麽不好?難道你覺得自己當不了?”
謝甯摸了一下臉:“臣妾如今都已經老了。”
皇上險些沒忍住大笑,就她還一本正經的說自己老了?她還沒有二十歲呢。
“那朕呢?朕豈不是更老了?”
謝甯睜圓眼,頗爲無辜的說:“皇上說笑話吧?您哪裏老了?這萬歲萬萬歲難道是白喊的嗎?您現在才到哪裏?還沒有到一萬歲的零頭呢。”
這回皇上真沒撐住,摟着她大笑起來。
謝甯等他停下來順氣,才說:“如果真要說的話,臣妾覺得現在封妃還早了些。臣妾進宮時日短,才晉封沒有多少日子,如果再越級晉封一次,恐怕旁人會有非議。施順儀現在在宮裏是資曆最久的一個了,她封妃本就是順理成章的事。再加上這次她也有功勞啊。”
其他人象高婕妤韓充容等等,論起來都不如她。和她同一時候的人,皇後早亡,淑妃和賢妃今年也相繼沒了,獨她還在,就算沒有這次她告密的功勞,給個妃位也是該當的。
一想到告密的事,謝甯就覺得這事兒還是有些古怪。
施順儀這麽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是怎麽對明壽公主的計劃知之甚詳,還能指認出她的心腹的?就算謝順儀是先皇後的貼身丫鬟,可皇後是皇後,明壽公主出嫁多年,也沒見着她和施順儀來往親熱,施順儀更是整天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她打哪兒來的消息?如果是明壽公主那裏打探來的,她又憑什麽取信于明壽公主呢?
謝甯深深的感覺到,施順儀絕不象她表面上看起來那麽溫順懦弱,否則幹不出這樣的事情來。
“光說她有功勞,怎麽不說說你自己呢?”
謝甯愣了:“臣妾哪有過功勞?”
皇上輕聲說:“你給朕生了兒子,這難道不算功勞?”
謝甯臉上微微發燙:“可是皇上已經将臣妾晉爲婕妤了,哪有同一件事賞了再賞的道理?”
“你替朕照料應汿和玉瑤,這些日子有多操勞朕都知道。這次也不獨是你,還有旁人,宮裏接連出事,也着實需要些好消息來沖一沖。”還有一層原因,皇上沒有說。
如果給施順儀晉爲妃位,那麽謝甯以後在她的面前就要行禮拜見了。皇上不想看到謝甯在後宮其他女人面前還要屈膝行禮,無論那個人是誰。
謝甯是洗漱後躺下了回想這件事時才慢慢回過味來的。
皇上顯然從一開始就沒打算答應施順儀所求,爲什麽還要一本正經的拿來同她商量?
謝甯微微側過頭,看着枕邊的這個人。
難道皇上是擔心她其實不想留下應汿和玉瑤,才借機想讓她表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