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皇上。”明壽公主慌亂起來:“我不要三個條件了,隻要一個,一個就行了,請皇上饒了我一家性命,讓我們回樾州老家去吧,我以後再也不進京了,絕不會給皇上添亂添堵。”
她緩了口氣,象是怕再不說就沒機會說出來一樣,不象剛才那樣拿着捏着,一張口就滔滔不絕:“皇上說的沒有錯,對三十多年前的舊事我也隻是知道那麽一點。當時母後與太醫院金署令商量好了,他來寫母親的脈案,别人就插不上手了。到了後來,母後不怎麽在人前露面,實在要露面的時候,就裝一個水囊那種假肚子。我是聽見白尚宮那麽說的,說枕頭絲棉什麽的都太輕,會讓人看着不象,水囊沉,這樣站着走着看起來才更象真的。”
謝甯心也特别慌。
明壽公主這會兒說的應該都是實話了,人被逼到這個份上,隻能盡其所能。她不敢說假話,因爲她已經不知道皇上究竟已經對這些事了解幾分,萬一說一句假話,皇上聽了出來,那其他的真話也就會跟着一概做不得數了。
謝甯覺得自己象是分成了兩個人,一個木然的坐在那兒,将明壽公主的話一句一句的全裝進了耳朵裏,半個字都沒漏。一個卻象是站在一旁,冷眼旁觀着這間陋室,心中卻在想着,以後怎麽辦?她聽到了這麽多的秘密……皇上以後真的不會對她生出忌憚之心嗎?
“當時宮裏頭也有宮人有孕,我不記得是幾個了,應該是兩三個。那是母後特意縱容的。以往那些女子侍寝之後母後是不容她們有孕的,可是到了那個時候,也隻好讓她們的肚子鼓起來。除了她們,還有宮外頭也派人找了待産的女子預備着,就是爲了以策萬全,怕萬一宮裏這幾個都生不出兒子,那就從宮外抱一個。”
謝甯的手微微發抖。
她明白明壽公主爲什麽剛才用那種眼神看她了。這秘密太大了,太沉重了,謝甯怕自己真的擔不起。
“就是在這金風園,父皇當時要來避暑,母後原本不想來的,她在宮裏一切都安排的妥妥當當的,就借口身子重不想過來。可父皇當時拗脾氣發作,母後不得不來,也把那幾個懷孕的宮人一并帶來。我記得那天晚上下大雨,那幾個有孕的宮人之中有一個突然摔了一跤臨盆分娩,生下一個男嬰。母後将計就計,就把這事瞞了,孩子抱了過來。這事是白尚宮親自去辦的,旁人都不知道。”
皇上沉聲問:“那麽說來,你也不知道那個生産的宮人是誰?她是怎麽死的?葬在何處?”
明壽公主深吸了口氣,這個秘密在心裏埋的太久了,她自己想起來都覺得有些膽戰心驚的。難得這麽多年過去了,她卻不知道爲什麽把那夜裏的事記的清清楚楚。
她躲在帳子後面聽着嬰兒一聲又一聲的哭,既煩躁又心慌。母後想要個兒子,她不是兒子,這個孩子以後可能會當皇帝。
這件事對誰也不能說。
白尚宮跟太後說話,聲音低,外頭雷聲也響,她就聽見幾句。
“……生的很不順,血崩已經止不住了,奴婢帶的藥還沒來及用上,倒省了一回事。奴婢想,反正人都死了,索性就說是打雷雨澆塌了屋子,趁天沒亮就料理幹淨爲好。”
明壽把這幾句話說了出來。
皇上一定以爲這人是母後殺的,其實不是,明壽知道不是的。白尚宮不會對母後說假話,她偷聽到的事情必定是真的。
正因爲他的生母不是母後所殺,明壽才敢說。要真是母後讓人殺母奪子,那明壽可不敢現在說這個,那不是嫌自己死的不夠快嗎?
“所以我不知道她到底姓什麽,但金風園說不定還有人記得,皇上出生前後,曾有宮人被屋塌砸死……”
謝甯不知道爲什麽,莫名的覺得心酸想哭。
那是皇上的親生母親,可是她就那麽無聲無息死在多年前雨夜裏,也許連一塊葬身之處也沒有。謝甯知道宮裏頭就有這樣的地方,圖省事,宮人太監死了都不用費力的裝殓下葬,直接拖去燒化。
她的手一直抖。
皇上的手也在顫,但比她要好多了。
甚至就連明壽公主自己都好不到哪裏去,她也在哆嗦,話也說的磕磕巴巴的。
“我一個字的假話也沒說,皇上明鑒。”明壽公主已經多少年沒有這樣恭敬小心的同人說過話,就算是同先帝,她也不見得有這麽膽怯過。
“至于在宮裏的那些人,惪王當初是有一份名單的,事敗的時候已經拔掉了不少,那份名單輾轉到了我手裏,已經殘缺不全了,其實多半也不在要緊的位置上。”
“名單在哪兒?”
“在園子裏頭,我卧房床下頭有個暗格。”
皇上嗯了一聲,一點都沒有意外。
明壽公主心裏又是一抖,皇上既然已經關了她,那她的卧室說不定早就抄了個底朝天,那名單她說不說,隻怕都早進了皇上的手裏了。
再一想想,剛才她說皇上出生前後有死去的宮人,皇上難道就沒想着往自己出生的那些日子去查一查嗎?她說的這些也不算什麽秘聞了。
明壽公主徹底沒了精神,把話都說出來之後,她就象被人抽掉了脊骨,整個人都要軟癱了。
皇上站起身來:“聽常統領說你不肯進食?”
明壽公主趕緊擡頭。
“倘若你自己想速死,朕不攔阻。”
謝甯也起身,随皇上走到門邊。可能是坐的時候長了,兩腳有點微微發麻,走起路來有點不大聽使喚。
皇上伸手挽了她一把,兩人看起來竟不象皇帝與妃嫔,倒象明壽公主見過的尋常人家的夫妻那樣有商有量互扶互挽的。
走出那間屋子,夜風吹在臉上,謝甯精神一振。
剛進去的時候聞着裏頭一股木料味兒,待久了就聞不出來了。但是一出來才有對比,現在聞着風裏的氣息那樣清新,隐隐帶着一股香。
皇上握着她一隻手,另一隻手托着她的腰。
“别害怕。”皇上輕聲說:“不用害怕。”
謝甯點了點頭。
皇上發現她的手冷,解下身上的鬥篷替她裹上,擁着她向前走上了辇轎。
外頭樹影重重,風又大,燈籠的光在這漫漫長夜裏顯得那樣微不足道。
謝甯整個人都快蜷到皇上懷裏了。
似乎這樣她才能覺得安全和溫暖。
皇上也有些後悔,今天一天謝甯經曆的太多,晌午一場動蕩,晚上又是一場宮闱秘辛,都趕在這一天裏頭。
實在有些難爲她了。
皇上其實心中也是矛盾的。他既然喜愛她的天然性情,又盼着她能變得更圓融成熟起來。
現在看着她難受,皇上又覺得自己是不是太心急了一些。
畢竟她不是打小在這種地方長大的人,不會象那些世家出身的女子一樣,從小就對這些事情司空見慣。
皇上從前恰恰厭惡她們那樣。
可現在仔細想想,她們那樣的人才能在宮裏如魚得水。
外頭風吹的樹動枝搖,他的心緒也被風吹的淩亂起來。
謝甯畢竟還沒有二十歲,剛才屋子裏頭的三個人,皇上早過而立之年,明壽公主今天正是四十整壽,隻有謝甯一個如此年輕,經曆的風雨也少。
但是這些軟弱和悔意畢竟隻是一時,皇上終究隻感慨了那麽短短一會兒,等轎辇到了清璧堂門前,皇上就已經神色如常了。
謝甯看到燈亮,精神也比剛才好了一些。她就象是從另一個鬼魅橫行的黑暗世界中逃了出來,眼前明亮的清璧堂才是她熟悉的世界。
“臣妾扛不住事,讓皇上看笑話了。”
“你才多大年紀,老成世故這些東西是一點點學起來的。”皇上握着好的手輕聲安慰:“是朕太心急了。”
打了水來洗漱,兩人坐在燈帳之下說話。謝甯披散着頭發,穿着雪綢的中衣,看了皇上一眼又沒有說話。
“怎麽了?”皇上輕輕替她理了一下耳邊的頭發:“是不是有話想說?”
謝甯頭輕輕靠在他肩膀上:“皇上别太難過了。我想,那位娘娘要是知道皇上有今日,也會替您高興的。”
“朕知道,朕也明白,許多事人力不能挽回。朕就是想多知道一些她的事。”
明壽公主說的事他焉能沒有查過?明壽公主沒有說的是,太後預備了幾名懷孕的宮人備用,第一個因意外生産的是他的生母,剩下的幾個就沒有用處了,全被太後秘密處置了。先帝的後宮亂,死的人太多,單就他出生日子前後幾天,有将将十餘名太監宮人喪命。人是宮裏來的,園子裏名錄上沒有他們,死掉就死掉了,而記得舊事的人幾乎找不着。掉頭再查宮裏頭那時候的人事,這就更如大海撈針了,到現在了,連個名姓都找不着。
如果他的親生母親還在會是什麽樣子?他現在貴爲天子,可是想在生母面前盡一日的孝心都不能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