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在永安宮門前探頭張望,一看見胡榮領着人過了長德門,就扭身往回跑。
“來了,來了。”
方尚宮瞥她一眼:“穩重些,象什麽樣子。”
青梅趕緊停住腳,按規矩回話:“林夫人到了。”
謝甯已經無暇去顧及青梅了,在人叢中她一眼就看見了大舅母。
大舅母強忍着眼淚,堅持行完禮,才由青荷攙扶着入座。
青梅很是好奇,這位林夫人她聽主子提起過不止一次,現在才終于見着真人了。林夫人比上次看到的謝家嬸子年紀要大一些,穿着一件黛青色壽字紋鑲邊繡花草的衣裳,略顯老氣,鬓邊已經有了零星斑白,薄施脂粉,落落大方。相比之下,上次見到的謝劉氏簡直象個濃妝豔抹的媒婆,衣飾打扮盡管華麗,可穿在她身上就是那麽别扭,一點兒不象她自己的衣裳,全都象偷穿别人的東西一樣。
“你長大了。”大舅母慌忙用帕子拭淚,昨天内宮監專門去了兩人跟她講一些進宮的事情,也練了如何兩遍行禮問安。其中很重要的一點就是在宮裏流淚也是犯忌諱的事:“這幾年你可好嗎?”
“我挺好的,一切都好。”謝甯深吸口氣,眼中還是有淚花打轉,可是已經不象昨天一樣語無倫次情難自抑:“之前我住在後苑,很清靜的地方,膳房的人做菜手藝特别好,還會做咱們老家的拌面和熱糕呢。過年的時候我遷到永安宮來,地方也寬敞,還帶個小花園……”
林夫人仔細的打量她。
輪廓還依稀是原來的模樣,眉眼臉龐也沒有變,但是卻又和過去不一樣了。
她長大了,模樣也變了許多,但是林夫人一眼就認得出來。
這可是她從小一直看到大的孩子。小姑子性子綿軟,家裏千挑萬挑的給她找了一個丈夫,夫妻恩愛。可是誰想到她的命那麽不好,孩子剛落地就沒了爹,婆家人刁毒容不下她們,母女倆狼狽的回到林家來。林夫人記得那天還是個下雨天,小姑子撐着把傘抱着孩子,風太大有傘也擋不住雨,兩人身上都濕透了。大人好烤火,小孩子就不敢近火,林夫人把這個孩子解開衣裳揣到自己懷裏暖她。
現在想起來就好象昨天才發生的事一樣。
林夫人的目光往下,落在她鼓起的肚子上。
“四月裏要生了。”謝甯小聲說。
“皇上,待你好嗎?”林夫人鼻子發酸。
“皇上待我很好的。”
怎麽叫好呢?宮裏頭有多少女人?得跟這麽多人争奪寵愛,不得寵的時候難免受人欺負,得寵了又應付不完的明槍暗箭。
謝家那一家簡直都不是人,但凡有點兒人心都幹不出這樣的事。
“家裏好嗎?舅舅好嗎?哥哥嫂子們呢?姐姐好嗎?”
“都好,都很好。”林夫人不緊不慢的說:“你舅舅到了北邊不大習慣那裏的天氣,頭一年冬天傷了風總是咳嗽,尋了個偏方給他吃蘆根煮湯,他嫌不好吃,不過總算病是慢慢好了。你哥哥又添了個閨女,你姐倒是生了個兒子,都會叫人了。”
“我打發人回老家幾趟,謝家隻說你還在伺候老太太的病,就是見不着人。等我自己回鄉找上門去他們才承認你已經不在謝家了。”林夫人當時氣的都說不出話來了,看着謝家老太太那張僞善的無恥的臉,差點兒就沒控制住自己跟她動手。
那一刻林夫人後悔莫及,她當時就不應該信了謝家人的鬼話,把謝甯獨自留在謝家。當時就算與謝家交惡也應該把她一同帶走的,無論如何也會給她找個好人家托付終身。
可現在說這些都晚了。
“您是什麽時候進京的?現在落腳在哪裏?就您自己上京嗎?帶了什麽人在路上服侍您?”
謝甯的問題一個接一個,她什麽都想知道。林夫人也有無數話想問她,可是偏偏顧慮重重,一個也問不出來。
方尚宮在一旁打圓場,替謝甯說話:“從知道林夫人要來,謝美人就坐立不安的,晚上也是半宿沒睡好。”
林夫人知道這位陪客身份非同一般,客氣的說:“平時一定沒少讓您費心。”
方尚宮陪着喝了一杯茶就出去了,很體貼的留下林夫人和謝甯在屋裏。
她才出屋門,就聽見屋裏頭傳出來哭聲。
哭的她也覺得心裏難受。
别人看這宮裏有天下第一等的榮華富貴,可并非每個人生在這世上追逐的都是這種東西。進宮的女子都得經受與親人生生分離的折磨,這輩子都沒有再返回故裏的機會。
林夫人勸着謝甯收了淚,拿帕子替她擦淨臉:“可别這麽任性的哭,你現在可不是小姑娘了,你可是要做母親的人,得爲孩子多考慮。你這麽哭着孩子也會跟着難受。今天咱們能見着面是喜事,該高興才對。”
謝甯一邊擤鼻涕一邊小聲說:“才進宮我特别害怕,住在掖庭宮的時候,夜裏偶爾會聽見有人在哭,還有瘋子一樣的怪笑聲,有人說,那是先帝時宮中的女子,就被關在掖庭宮後頭的院子裏等死。我連着好幾天晚上都做惡夢,夢見我也被關在那裏,牆特别高,連太陽光都照不進,到處都是黑漆漆的……”
這些話她對别人都沒說過,時間長了自己都以爲快要忘記了的事,不知道怎麽今天又想起來了,而且就這麽說出來了。
“萦香閣一開始住了三個人,一個突然就生病死了,另一個搬走了,我都不敢往後面院子去。”
林夫人心疼的把謝甯攬在懷裏。這些事聽着就讓人覺得揪心,當時謝甯才多大?身邊一個親近的可說話的人都沒有,再怕也隻能自己撐下去。
“後來慢慢習慣了,還是會想家,不過不會想的晚上偷偷躲被窩裏哭了。也想往家捎信,可是沒有可靠的人托,路又太遠。”謝甯小聲說:“再後來我就服侍了皇上。皇上待我很好,真的很好。”謝甯重複了兩次。
林夫人了解自己一手照看大的孩子,她心微微一沉。
這傻姑娘,看樣子是真喜歡皇上。
如果她嫁個普通人家,夫妻相合恩愛,那林夫人高興還來不及。可是現在她是後宮嫔妃,皇上有那麽多妃子,她家世不顯,又不是特别美貌出衆,現在皇上待她好,可也待别人好。等将來皇上慢慢把她忘了,她怎麽辦?
她還懷着孩子,林夫人看着她的肚子心中悲喜難辨。
她有個孩子也好,終歸是個依靠。将來就算深宮寂寞,好歹還有個孩子可以寄托。但是宮裏現在孩子少,這孩子能不能保得住,能不能平安長大,林夫人心裏也沒底。
胡榮去了一趟膳房。今天這位林夫人和上次的謝劉氏不一樣,肯定是要留飯的,膳房的人拍着胸保證這頓一準兒伺候好,還問胡榮打聽來的這位夫人是哪裏人氏,有沒有什麽偏愛的口味之類。
胡榮沒打聽這些,但是他跟膳房的人想的不同:“人家的家鄉菜咱們再怎麽也做不了那麽地道吧?我看貴客遠道而來,做點咱京城風味的菜肴請她嘗嘗鮮倒更好。等貴客家去了,旁人問起在京城見了什麽吃了什麽,難道人家說進了一趟宮就吃了兩道家鄉菜?”
那這進宮還有什麽值得誇耀的地方?
膳房的人頓時一副茅塞頓開的模樣,直拍自己腦袋,說自己生了個豬腦子,見事這麽不明白,得虧有胡公公指點。
胡榮也不會把這樣的恭維話當真,笑着客套兩句,又遞了個荷包過去。
對面那人慌忙推拒:“哪裏能讓胡公公破費,謝美人份例可是白公公吩咐過的,隻要庫裏有的,就要盡力供奉。”
“這是主子吩咐的,這些日子你們也盡心勞累,這些是主子的一份心意,請宋公公和其他幾位哥哥喝茶。”
既然話這樣說,宋太監也就把荷包收下來了。送走胡榮,回過頭就把人叫齊了開始分派活計。
京城可是天底下最富庶繁華的地方,在吃穿二字上頭的底蘊不是别處比得上的。既然今天要招待謝美人的親戚長輩,那自然得打疊精神拿出真本事來。
膳房裏山頭也不少,好幾個大管事的都有自己的拿手絕活兒。這些拿手菜未必就是珍貴罕有的山珍海味,正相反,他們做的拿手的都是平常就吃得着的東西。比如宋太監自己,拿手菜中就有一道白菜燒豆腐。膳房裏還有個老太監做旁的不成,但是有一手絕活是蒸蛋羹,蒸出來的蛋羹軟滑細嫩鮮美無比,旁人想偷學都學不來。
林夫人陪着謝甯一起用午膳,膳桌擺好了還沒來及動筷子,白洪齊奉旨來永安宮,皇上賞了四道菜過來。白洪齊還笑眯眯的吩咐謝美人身子不便,皇上說了不必謝恩。
賞菜如果還不算什麽,午膳之後白洪齊又跑了一趟,送了皇上的另一份賞賜過來,這一份賞是給林夫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