匠作監的人知道這書房修繕出來是給誰用的,拿出了十二萬分的勁頭兒幹活兒。這其中有個難處就是謝美人現在有孕,雖說她在後殿起居,小書房在前殿靠西的位置,可要是動工的動靜大了,驚動謝美人的胎氣誰吃罪得起?于是這幾天來幹活的人不但幹活兒輕拿輕放,連腳上都用厚布包着,連走起路來都沒多少聲響。
小書房修繕添補的過程中也不惜用料,尤其是那面書案前的落地窗子,是用薄薄的雲母貝磨出的明瓦片,細細的拼鑲起來。四扇落地長窗上面圖案各不相同,分别是春蘭夏荷秋菊與冬梅。單這四扇窗子,就可以天天看而不會煩膩了。謝甯來看過一次,她最喜歡的是那副春景窗,蘭花格外清雅。還有放書架的那面牆上的的一排天窗,窗子花格也做的格外精緻。
沒搬來永安宮前謝甯覺得永安宮同萦香閣相比,也就是地方寬敞些,位置好一些。來了之後才發現自己想錯了,同永安宮一比,萦香閣簡直成了草檐茅舍。永安宮的正殿更加富麗精緻,連砌牆基石上頭都有雕花。上次從壽康宮那裏過,她還發現壽康宮的瓦檐上全是壽字與康字,且每塊瓦上的字體全不相同。
書房裏已經打掃過,不過隻有兩個書架上擺着書冊和幾件玩器,案上的紗燈已經點亮,燈罩上繪着白雪紅梅,梅花栩栩如生幾可亂真。那張紫檀書案擦拭的一塵不染,映着燈影就如同鏡面一般。
“收拾的不錯,你還正懷着孩子,原不用這樣勞心。”
謝甯明明隻出了兩三個點子,其他都是匠人們的巧思,可這會兒皇上一古腦的把功勞都蓋在她頭上,謝甯笑着解釋說:“臣妾沒做什麽,統共就過來看過兩回。”
皇上坐到書案後試了試,點頭說:“不錯,朕記得庫裏頭還有一套山水石硯和筆架,擺在這兒正正好。”
椅子挺大,皇上拍了拍身邊空餘的位置:“過來坐。”
謝甯笑着搖頭:“坐不下的。”
以前的她還行,現在的她麽,顯然這腰粗了不是一圈。
皇上還是伸出手來,謝甯走到跟前,被皇上拉了一把,身不由己就坐到了他的腿上。
“這樣就坐得下了。”
謝甯往門口張望了一眼,跟着的人早就有眼色的退到了門外頭。
謝甯小聲說:“這不合規矩。”
“又沒有旁人。”
這說得也是。謝甯臉紅紅的,輕聲說:“那就坐一下。”
皇上摟着她直笑。
離安寝還有段時辰,正好可以說一會兒話。真正的軍國大事皇上不會和她讨論的,謝甯也不太懂那些。不過一些旁的事情皇上還是會和她說。
比如恽郡王前日有弄瓦之喜。
謝甯恍惚聽說過這位郡王,問道:“這是第五個女兒了吧?“
“沒錯。”皇上含笑點頭。
前三個女兒是原配所生,後兩個女兒是繼室所生,他爲人倒是很正直,不象其他人弄的的一府都是女人,但一個接一個生女兒,盼兒子隻是不來,也夠他傷心的。
還有昌郡王次子,又被他長兄從一位名歌伎的香闱揪出來當街揍了一頓,聽說臉腫的連昌郡王妃都認不出自己兒子來了,看來他且得安分一陣子了,至少在他那張小白臉消除淤腫之前他肯定不會出來丢人。
皇上說了些瑣事,又問她:“今天你都做什麽了?”
謝甯說:“上午臣妾在後面園子裏賞花,桃花已經開了。後來施順儀姐姐她們來坐了坐,一起說了會兒話。”
皇上笑着點了點頭,手輕輕貼在她肚子上:“今天他又鬧你沒有?”
“午膳前踢騰了幾下。”
“是不是他餓了才踢的?”
謝甯搖頭:“午膳都是平時那個時辰,并沒有遲啊。”
“那明兒就提前半個時辰用膳吧。”皇上理所當然的說:“大人可以講規矩,小孩子懂什麽規矩?餓了就是要找吃的,沒吃的自然要鬧你。朕回頭吩咐方尚宮一聲,叫她明兒記得提醒你。”
謝甯隻能應下。
“提起方尚宮,這人倒是很細心。你要是覺得她不錯,就讓她留下來接着服侍你吧?”
謝甯沒有一口應下。
她覺得方尚宮未必肯長久留下來。
早早備下的熱水也派上了用場,皇上晚上依舊留宿在了永安宮。
胡榮自告奮勇要爲方尚宮打熱水。他向往成爲白洪齊、周禀辰那樣的大太監,不單是他們有地位,更因爲他們那種能夠料事于先的本事。他明白的很,即使今天主子就提拔他當永安宮的掌事大太監,他也幹不了這活兒,他還沒有那個本事。
現在永安宮沒有掌事太監,那是因爲主子遷過來很倉促。可是總會有這麽一個人的。
現擺着方尚宮這麽一個厲害的師傅,現在不知道他磕頭叫師傅還來得及不?隻要方尚宮願意指點他,别說讓他叫姑姑叫師傅,哪怕叫祖奶奶都行。
方尚宮正坐那兒疊衣裳,胡榮端水進來她也沒覺得多意外。胡榮笑着把水盆端到近前:“方尚宮,方姑姑,小的伺候你老人家洗腳吧?”
方尚宮笑了:“你這猴兒,這成個什麽樣子?你把青梅支到哪裏去了?”
“青梅姐姐在主子屋裏呢,您老不記得了?她今晚值夜啊。”
方尚宮點點頭,又說他:“你别一口一個你老,我還不老呢。”
胡榮趕緊陪笑:“是是,您說得是,那我叫您一聲方姐姐您又覺得我高攀了不是?”
在燈下看方尚宮确實比白天還顯得年輕,一笑起來簡直讓人辨不出年紀,胡榮這聲姐姐叫的還真不勉強。
“行了,你不用這麽逗我,馬上要睡了我也不想笑的肚子疼。你就是想問今天晚上皇上過來的事情吧?”
胡榮連連點頭,搬了張小凳子過來非要伺候方尚宮洗腳,一副認真傾聽的模樣。
“小的就是不明白,皇上就算不留在延甯宮,怎麽會連晚膳都沒用好就過來了呢?”
胡榮晚上把時間反複算過,宮裏頭用膳的時辰都是一樣的,個别不受重視的主子可能會被怠慢而延後,但淑妃那裏肯定不會延後的。皇上到底因爲什麽事在晚膳時就拂袖走人離開了延甯宮呢?
他更想知道,方尚宮怎麽能先料到這一點的?
這簡直就是那個運籌什麽握,事先就能料到将要發生什麽。而且這不是旁人,是預料到了皇上的動向,這是何等驚人的本事。
“這不是什麽心計,我沒那本事給淑妃娘娘下絆子,我也不可能在延甯宮有耳目打探到消息。”方尚宮端端正正坐着,認真的告訴胡榮:“你年紀還小,經的事也少,所以想不到。我來問你,先帝時朝綱和後宮法度如何?當今天子又如何?”
胡榮想了想,輕聲說:“先帝時候小的沒趕上,聽人說起,先帝時毫無法度規矩可言,朝堂大亂,後宮更是烏煙瘴氣沒上沒下。當今聖上英明果決,朝堂也好後宮也好,都是井井有條的。”
大聲說先帝壞話肯定是不行的,但先帝那時候的情形真讓人沒法兒昧着良心說一聲好。朝堂上怎麽亂胡榮也不知道,可他還沒進宮的時候就聽說皇上根本不問政事,朝堂大事全由一幫小人把持,折騰得天下民不聊生。進宮後他知道的更多了。先帝荒淫好色簡直到了随心所欲的地步,宮中采選美女甚至連八九歲的女童都擄了來。據說先帝寵幸過的女子還包括寡婦,臣子之妻,道姑,京城煙花巷的頭牌紅妓,簡直包羅萬象無所不有。
方尚宮點頭:“這就是了。正因爲先帝時綱紀敗壞,所以皇上現在對規矩更加看重,身爲天子更應該以身作則,給百官、給百姓作個表率。皇上去延甯宮是做什麽去的呢?”
胡榮并沒有遲疑:“是沖着玉瑤公主去的,皇上重視兒女。”淑妃要是還有寵就不會讓娘家人進宮來做臂助了。
方尚宮笑而不語。
胡榮突然明白過來。
皇上是去看玉瑤公主的,但淑妃想把兩個年輕姑娘推到皇上面前。其中一個還是她的侄女兒,也就是玉瑤公主的表姐。皇上那樣一個重視規矩的人,怎麽會容許這種有悖倫常之舉當着自己女兒的面發生呢?雖然說宮裏頭美人多,有時候難免有亂了輩份的事,姑侄、姨甥這些關系前朝都有過。但今天這事兒當着公主的面,皇上肯定不會對投懷送抱的美人欣然笑納的。
其實玉瑤公主年紀尚幼還不懂事,皇上就算當着女兒的面納了她的姨母、表姐,她也不明白這些事情的意思。
可皇上自己心裏那道線不容逾越,淑妃今天真是弄巧成拙了。
方尚宮看他的樣子就知道他明白了。
“其實這事說穿了也沒什麽。”
胡榮心中的狂熱之情并沒有消減。
這事說穿了是沒什麽玄機,但事前就能推斷預測到此事,宮裏頭能有幾個人辦得到?
寥寥幾位,隻怕還不足一掌之數,而方尚宮就在這寥寥數人之中。
“你說想要我教你,其實我真的沒有什麽可教給你的。”方尚宮輕聲說:“你得學會自己去想。”
胡榮撲通跪下,連連叩了幾個頭:“多謝方姑姑指點之恩。”
方尚宮已經教給他一樣千金難換的本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