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從前曾經想過,如果朕沒有生在皇家,那會身在何處,會過什麽樣的日子。”
謝甯轉頭看他,夜色中看不清楚皇上的神情。
“你想過這些嗎?”
謝甯坦白的說:“想過的。”
她想過,如果她沒有進宮,現在會怎麽樣?會過什麽樣的生活?
這一刻謝甯與身邊的男人想到了同一處。
即使沒有進宮,那她大概也已經嫁人了。
她會嫁給什麽人?會過着什麽樣的生活?
柴米油鹽,家長裏短。
和現在的生活肯定不同。
皇上如果不是皇上,會是什麽樣的人呢?
讀書人?做買賣的?說不定會成個兵卒,入了行伍?
會這樣想,一定是因爲現在的生活讓他不如意。正因爲謝甯也有過那樣的假想,所以她十分明白。
這是一種對現實下意識的逃避。
如果怎麽怎麽樣,說明他自己也很明白,這是假想,全是假的不能作真。
明知道是假的還要去想,就是爲了暫時讓自己能夠從現實中掙脫開來,松一口氣。
要說皇上也會有不如意的事,也許沒有人會相信。
可皇上也是人,吃的也是五谷雜糧,同樣有喜歡做的事和不喜歡也要做的事。
最近他的煩惱一定特别的多。
“其實不管走哪一條路,都必定會有順利和不順利的時候。宮裏頭的人各有各的煩惱,宮外頭的人也不會比他們輕松多少。種田的怕年景不好,做買賣的怕蝕本。有年紀的人怕子孫不長進,年輕的人怕前途叵測……”
“那你怕什麽?”
謝甯并不太意外皇上會問她這句話。
“臣妾怕變老啊。”
皇上笑了,謝甯也跟着笑。
可不是,誰都怕老。
皇上把她攬住,唇在她額際輕輕擦過:“滑頭。”
“還是頭一回有人說臣妾滑頭。”謝甯倚在他懷中,望着遠處星星點點的微光:“臣妾從小就是個再老實不過的人了。”
“真的?”
“當然是真的。記得還小的時候祖母讓我們一起陪着她撿佛米,小孩子跪不住,堂姐借口有事先偷跑了,妹妹窩在一邊兒睡着了。”
“那你呢?”
“我同祖母說,我腿都麻了,祖母就讓我起來出去走一走。我就去廚房找點心吃,吃完了再回去繼續撿啊。”
皇上聽的很認真。
“有一年過正月十五的時候,我們想瞞着大人偷偷出門去看燈。後來我想了又想,還是覺得不應該瞞着家裏人做這樣的事,還是該向爹娘長輩們說一聲。妹妹弟弟都不高興,好幾天不踩我。不過等十五那日,祖母傳話請了舅舅來,帶我們出門看了一回燈。舅舅還在燈集上給我們買湯團吃。因爲人多,賣湯團的碗都不夠,我們買了十個湯圓,然後一人分兩個。當時也怪,就是覺得外頭賣的比家裏做的好吃。”
皇上靜靜的聽她說完,微笑着說:“那等到上元節時,朕也帶你去看燈。”
謝甯含笑應了一聲。
上元節太遙遠了,也不知道那時候這個承諾還有沒有人記得呢。
現在他已經帶她看過燈了。
能讓皇上煩心的都是大事,謝甯幫不上忙。
這一夜睡的很安靜。
沒有颠鸾倒鳳,兩人裹着一床錦被。皇上倒是頭一沾枕就睡着了,謝甯卻遲遲沒有入睡。
也許是白天午睡的時候起遲了,晚上就不怎麽困。
帳子外頭的燈光透進來,恍惚聽着外面象是起了風。
皇上睡的很沉,下巴處冒出了短短的青茬。
她不敢亂動,側着頭打量他,然後自己也就跟着睡着了。
第二日應該是不用早朝,皇上起身的時辰比平時晚,謝甯也跟着一起醒了,皇上饒有興緻的看宮人服侍她梳頭,還坐到旁邊來,向她詢問那些瓶瓶罐罐都有什麽用途。
發現眉黛的時候他遲疑了一下:“要不我幫你畫一畫?”
謝甯也遲疑了一下才問:“皇上您會嗎?”
“想來也不難。”
看他這麽興緻勃勃,實在不好掃他的興。
皇上撿了一枚螺黛在手裏,把她的臉輕輕端起一些,小心的描了一下,再一下。
謝甯往後縮了一下。
“疼嗎?”他有些緊張的問。
謝甯小聲說:“癢。”
她的眉毛本來生的就好,其實不用怎麽細描。有時候謝甯不想費事,就根本不去畫它。
畫這個眉,皇上兩臂高舉,謝甯緊繃着一動不動,兩人都快折騰出一身汗來了。
末了畫完,看着仿佛左邊比右邊長,再添幾筆,又覺得右邊比左邊粗。
皇上實在不知道再怎麽添減了,把眉黛放下,有些自嘲的說:“還得多習練才行。”
謝甯攬鏡自照,感覺也就比平時顯的濃一些黑一些,也并不難看。
“第一次畫成這樣也不錯了。”
她沒有再洗臉重畫,就這麽陪着皇上用了早膳,有朝臣遞牌子求見,皇上起駕離開長甯殿,謝甯也就回萦香閣了。
梁美人尋上門來,謝甯也隻好打開門請她進來喝茶。
梁美人比她大兩歲,但是失寵已久,眉眼看起來總帶着一股幽怨自憐,話語裏也透着酸溜溜的味道。謝甯和她話不投機,喝完一杯茶,梁美人也就識趣的告辭了。
隔了兩天,青荷在服侍她梳妝的時候說新鮮事給她聽:“聽說這兩天好些人都把眉毛描的又粗又黑的,昨天見着白美人,那眉毛吓人一跳,象眼睛上面橫了兩根枯柴。”
青梅忍不住加了一句:“還是燒焦的。”
謝甯隔了好一會兒才想明白這是怎麽回事,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那些人以爲她侍寝回來畫着那樣一雙眉毛,就以爲皇上近來喜好變了,變成喜歡粗重濃眉了?
那不是他喜歡,是因爲他手笨哪。
青荷不知道她在笑什麽,站在一旁有些手足無措。
她還是沒放棄勸說謝甯,說應該給皇上做一二針線。
“其實您一點也不笨,過去做不好是因爲不用心。”青荷态度特别誠懇:“您隻要想做,一定是能做好的。”
也許她說的有道理吧。
謝甯也覺得可以幫皇上做點東西。
既然她願意做,那做什麽,怎麽做,這些事情就全不用她操心了。青荷從頭到尾都給安排好了。
“先從簡單的做起。做個香袋,做的快一天就能做好了,加上繡花打絡子的功夫,也就兩天。”
那不是謝甯的水平和速度。
青荷也很明白,接着說:“主子您慢慢做,做個半月功夫也就差不多了。”
别人一天能做的東西她得做半個月,青荷對她水平的估量還真是……
一點都不客氣啊。
男用香袋的樣式和顔色,來來去去就是那麽幾種,遠不及女子所用的那麽豐富多樣。
謝甯選的布料是塊靛青的料子,絡子、系繩的顔色配了一圈之後選了棗紅。
一開始青荷不同意,她覺得既然是給皇上用,那應該用金黃色或是黑色更加合适。謝甯呢,就覺得這個棗紅色好看,配一起看着也順眼,隻想用這個。
想當然,青荷這小胳膊擰不過謝甯的粗大腿,說到底這個是謝甯做不是她做,自然要以主子的意思爲先。
上頭繡的圖案也選擇比較簡單的,太複雜的謝甯做不來。
謝甯覺得青荷那天說的話是有道理的。
以前做不好,大概是因爲她沒用心。
謝甯特意請了齊尚宮來指點她,齊尚宮不愧是行家裏手,即使配朽木到了她手底下也能給雕出花來。謝甯現在的針腳在她的指點下已經變得均勻緊密多了,不再出現那種歪歪扭扭的蜈蚣腳。繡花難度大一點,但是墊着先描好的樣子,一針一針照着花樣刺下去,繡出來的東西看起來已經頗爲象模象樣了。
就是做針線太費眼,而且做一會兒活就覺得脖子酸的發酸。
她不過是偶爾做一次就覺得這麽艱辛,針工局那些靠眼力和手藝吃飯的人,身體和心力的損耗肯定是巨大的。怪不得針工局裏沒有什麽年老的尚宮,齊尚宮這般年紀都已經可以是老資曆了。因爲過了三十,身體和技藝就經不起這樣損耗了,即使再不情願,也無法抵擋現實的每況愈下。
做這個香袋也沒用十天半個月,五六天的功夫就做好了。謝甯平時不熏香,但這個是香袋,總不能這麽空着送過去。
她找了些艾菊和薄荷幹葉填在裏頭,聞起來香氣淡薄帶着一點苦味。
既然做好了,剩下的步驟就是如何送出去了。
謝甯打算再去伴駕的時候送給皇上。
就是有點煩惱,到時候說些什麽?
總覺得怪不好意思的。
要托人送過去,那感覺更不好意思。
青荷可比謝甯本人有信心,認爲隻要是謝美人親手做的,那不管做成什麽樣,皇上都必定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