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陽照耀在花格窗棂上,陽光被窗格切格成細碎的光斑投進窗内。
謝甯就是這麽活生生被照醒的。
有那麽一塊光斑端端正正的照在她的眼睛上。
她擡起手遮住眼,整個人往被子裏縮。
縮了一半,她就徹底清醒過來了。
這裏不是萦香閣,她現在躺的也不是自己的床。萦香閣的那張床并不靠窗子,所以是不可能在床上被太陽照到醒來的。
謝甯終于睜開眼了。
昨天晚上她侍寝之後,又留在了皇上的寝殿裏一覺睡到了天亮。
有了第一次逾矩之後,第二、第三次就變得更加容易了。
宮人見她醒了,這才過來殷勤周到服侍她起身。
因爲昨天穿來的衣裳弄濕了了也弄皺了,今天不能再穿,宮人取來的衣裳是另一套。
這不是她的衣裳,但是穿上卻恰恰合身,再增減一分的餘地都沒有。這是誰的衣裳?如果是旁人的,怎麽長甯殿會有宮嫔的衣裳預備着,她穿着又怎麽會這樣合身呢?
一旁的宮人輕聲解釋:“早起白公公打發人去針工局取來的,原是皇上吩咐了給才人制的新衣,除了這一套,另外還有三套,已經送到萦香閣去了。”
皇上還懂得女子的衣裳?
這套衣裳乍看并沒有什麽特異之處,甚至感覺太素淡了。有些煙灰色的裙衫,但仔細看,裙擺在陽光下隐隐有銀光閃爍,就象抹上了一層星辰的碎屑。
外面罩着的是一件孔雀翎毛所織的小坎肩。那種說不上來的顔色,絢爛得耀目。在暗處看仿佛墨綠,在明處看又象是靓藍。走在陽光之下時,織料反射着一種燦然的的金芒,孔雀翎眼看起來成了一種誘魅的亮紫色。
這樣一件織錦,隻怕是價低萬金,仍然是無處求索。
謝甯覺得這塊織錦簡直象是有生命的活物一樣,美的妖異。
普天之下說不定隻有這麽一塊而已。
身旁的宮人替她理好了裙腳,退後兩步,由衷的贊了一句:“才人真美。”
謝甯回過神來。
真正美麗的是這件衣裳。
白公公差了人用軟轎送她回萦香閣。
從長甯殿到萦香閣距離不算遠,隻是要看走哪一條路。出長甯殿後向西經延福門、月華門、長安門,然後就能到後苑了。這條路近,但是人也多。另一條路要多繞一點,出素懷門之後沿靜道一直向北,經迎安門也可以回去。這條路要長一些,但是人少。
謝甯有些心虛,在長甯殿睡到日上三午,又穿着這樣一件紮眼的衣裳,她巴不得遇着人越少越好。
所以她吩咐走素懷門那條路回去。
靜道是後來的名稱,這條宮道以前并不叫這個名字。謝甯記得聽尚宮講過一次,這裏的原名應該是叫做平道。後來不知道爲什麽,漸漸就被叫差了。
其實靜道也很貼切,這裏人少,确實很安靜。兩旁高高的宮牆擋住了陽光,牆角地磚縫隙裏長滿了青苔,大白天的卻讓人感到一股陰沉蕭瑟。
在這樣空曠的一條路上,一點聲音也可被放大許多,傳的很遠。
謝甯坐在轎中,在太監和宮人規律的腳步聲中,她聽到了一些别的聲音。
象是沉悶的嗚咽聲,似乎還有什麽東西被拖曳而行,地磚被摩擦發出的沙沙的聲音。
在宮裏頭,有很多事情看到也要當做沒有看見,聽到也要當做沒有聽見。
正在行進中的轎子忽然停下來,前頭太監壓低聲音喝斥:“你們這是怎麽辦的差?驚擾了貴人誰擔待的起?”
謝甯掀起一角轎簾往外看,幾個孔武有力的太監正抓着一個女人往後拖。她掙紮的很厲害,鞋子都踢掉了。要不是嘴已經堵上,她一定會去發瘋一樣撕咬叫罵。
這個人,謝甯認識。
雖然她衣着與上次相見的時候全然不同,可是謝甯仍然一眼把她認了出來。
上一次在安溪橋亭,皇上曾經傳召了兩個樂師來奏曲,彈琵琶的女子讓謝甯印象深刻。
那個女子也看見了坐在軟轎中隻露出小半邊臉龐的謝甯。
她象是憑空陡然生出力氣,一把甩開擰住她臂膀的太監,扯下塞口的破布,大聲嚷着:“謝才人!求謝才人救命!”
謝甯眉頭皺了一下。
轎前頭的太監更是心裏叫苦。
轎子裏坐的這位才人,論品階實在不算什麽,但是論聖寵,長甯殿上上下下現在沒有一個敢怠慢她。
這個半路上突然殺出來的麻煩居然叫出了謝才人之名,他顯然不能當着才人就這麽獨斷專行讓人趕緊把麻煩處置掉。
果然謝甯出聲了。
她問:“怎麽回事?”
那幾個辦事不力的太監趕緊加了把力氣,又把琵琶女的嘴堵上,其中一個領頭的跪着向前膝行兩步答話:“回才人的話,這女子是教坊司的樂人,私闖素懷門被拿下,正要依律處置。”
“她闖門做什麽?”
那個太監不敢隐瞞:“她說想求見主子,找禦醫瞧病。”
謝甯看着琵琶女的模樣,她狼狽不堪,兩眼死死盯着她,眼裏兩點光亮的出奇。
教坊司的樂師伎人不少,要是生了病想請太醫并不是特别艱難的事。
回話的那個太監很機靈,小聲解釋說:“回才人,這女子和那個生病的都在賤籍。”
謝甯明白了。
不但教坊司,連宮中其他服侍的宮人也分成幾等。
最低一等就是賤籍,賤籍中的人命比蝼蟻還要微賤,是衆人腳底的爛泥。其他人未必有什麽更高貴的出身,但是能夠有作踐他人的機會,是人人都想要來踩上一腳的。
“她擅闖宮門應該怎麽處置?”
“依律,罪該杖斃。”
送謝甯返回萦香閣的太監是白公公的徒弟小葉,非常機靈的一個人。如果他師傅白洪齊不看好謝才人,是不是可能安排他來做這個差事的。
謝才人聖眷正濃,又在春風得意的當口上,當着她的面說這樣的話,不是觸才人的黴頭是什麽?
這個女子還認得才人,叫得出才人的名号。
這事兒處置起來就不能太草率了。
“按罪是該杖斃的,不過她這不是沒闖進去嘛,”小葉拿定主意就開始幫那個女子開脫:“再說了,聽這意思,她也是心急救人,這也情有可原呐。”
跪在一旁的那個太監心領神會,馬上應道:“葉公公說的是,小的明白了。”
明白就好。葉公公一琢磨,反正都要做好人了,不如再送一個人情,也讓謝才人高興高興。
“你回頭去太醫院看看,有得空的禦醫就叫上一個去教坊司給看看病,要是治好了救了人一命,也是你功德不是?”
“葉公公說的是,小的這就去辦。”
謝甯有些詫異的看了一眼小葉公公。
不到二十歲的人,說話辦事這麽老到世故。
“謝才人,咱們走吧?”
“也好。”
軟轎重新向前行進,謝甯放下轎簾。
小葉公公一直把謝甯送到萦香閣,看着青荷與青梅迎上來才滿面笑容的告辭。謝甯讓青荷拿了一個荷包給他,輕聲說:“多謝葉公公費心了。”
這個費心顯然不單單是指送她回來這件事。
小葉公公笑容更加謙卑,連說不敢。
他心裏頭也明白,謝才人不是個蠢人,絕非那種一得意就忘形的輕狂之輩。陳婕妤在皇上面前告狀的事兒可瞞不過小葉的師傅白洪齊。陳婕妤告狀不奇怪,但她告狀沒能告倒對方,謝才人的聖寵反而更深了一層。
兩下裏一對比,這誰更值得讨好還用得着明說嗎?
青荷和青梅兩個人看着謝甯身上那件孔雀翎毛的坎肩眼睛都發直了。剛才皇上的賞賜已經送來了,才人還沒有回來,青荷也沒敢擅動,就大概的看了看,這已經讓她咋舌不已了。沒想到才人一回來,身上的這一件衣裳更是美的讓人心驚。
才人能得寵是青荷日夜祈盼的事,可是這一天突然就來了,卻又讓她心裏直發慌。
等謝甯進了屋,青荷跟前跟後的,小心翼翼的問:“才人,皇上有沒有問起那件事?”
當然問了啊。
可是這會兒謝甯一點都不想提起這件事。
這件事也算是解決了,就是解決的莫明其妙的,前因後果都讓人難以述說,甚至有種羞于啓齒的感覺。
青荷看她的臉色就知道這事不宜再追問下去。總之,才人現在顯然更得寵了,那就說明陳婕妤那個問題已經不是問題了。
她聰明的轉開了話題:“才人剛才回來之前,白公公已經打發人送來了好些東西,才人要不要先看一看?”
青梅樂不可支,進進出出的把那些東西一樣一樣搬過來給謝甯過目。
趕着這會兒事多,還有人上趕着湊熱鬧。
梁美人打發人來,送了一盆花給謝甯。
青荷打發了來人,面色有些複雜的捧着那盆花進來。
“才人,您看。”
送來的這盆花就是賞花那天謝甯表示過喜愛的白茶花。
謝甯就看了一眼,點頭一下頭。
青荷沒好氣的囑咐人把那盆茶花扔到後院裏去。
“爲什麽啊?”青梅覺得那盆花很漂亮。
“要送早不送?看着陳婕妤也奈何不了我們才人,才想起來送花過來?”
雖然踩高拜低是宮裏頭的人的通病,但是梁美人這也做的太明顯太不招人待見了。誰希望她這麽盆破花?要不是她請人賞花也不會招來陳婕妤這個麻煩。現在看陳婕妤落了下風又巴巴的送花過來。
她要是賞花會之後立刻送這份兒禮,以才人的性子倒是會領她這份情。
可惜現在才送,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