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驚寒俯首一拜。
皇帝睇着他,靜默了片刻,才挑挑眉尖啓唇:“朕有說過要殺她嗎?”
卞驚寒緩緩擡起頭,微抿了薄唇,也不懼,将心裏話實話實說了出來:“父皇是沒說過要殺她,但是,父皇也沒說過,不殺她,兒臣就想求父皇的不殺之恩。”
他了解他的這個父親,以聶弦音毫無背景的出身,一個下人、一個通房丫頭的出身,他斷然不會留她。
而他一個帝王,掌握着生殺予奪的權利,想要殺一個人,就如同捏死一隻螞蟻那麽簡單,留女殺母的事絕對做得出來。
他不能賭,不能将所有的希望都壓在聶弦音是這個男人夜遊的幌子,這個男人就不會殺她上。
聶弦音失蹤了這麽多月,他依舊幫他弄到了藥,換句話說,在這個男人的眼裏,聶弦音已失去非留不可的意義。
他必須确保。
“你且說說看,朕爲何要殺她?”皇帝不徐不疾,又将問題抛給了他。
卞驚寒眉目輕斂。
因爲她的出身,因爲各種傳言,因爲你太信鬼神亂力,因爲你殺人從來也不需要理由......
對她不利的原因太多了。
當然,他不會這麽講。
“因爲我們犯下的錯誤,兒臣今日說,兒臣女兒的親娘已難産而死,實則她還活着,雖然兒臣并非有意欺騙父皇,兒臣隻是有諸多顧忌,隻是想保全,但是,欺君就是欺君,再有緣由、再迫不得已,也是欺君。”
“還有聶弦音,她一直沒有以真面目示人,長期縮骨,面聖的時候亦是,雖然,她并非刻意隐瞞,同樣有不得已而必須如此的原因,但是,也同樣是欺君。這些錯誤,兒臣和她都已經深深地意識到,所以,兒臣才進宮來求得父皇原諒。”
卞驚寒說完,擡眸看向皇帝。
皇帝并未立即回應,而是伸手端起桌上的茶盞,一手執盞,一手執蓋,掀蓋準備喝,發現茶已溫吞,又将杯盞朝邊上一放,喚:“單德子。”
單德子見狀,連忙上前,端了杯盞:“奴才這就去給皇上換一杯。”
待單德子出了龍吟宮内殿,皇帝才徐徐開口:“所以,這就是你說的,過不去的坎兒,所以,你就拿這小銅箱來換?”
“是!”卞驚寒颔首。
皇帝點點頭。
又伸手指了指面前的銅箱:“可你知道裏面裝的是什麽嗎?”
“兒臣不知。”
“不知就拿來換?”
“兒臣雖不知裏面裝的是什麽,但是兒臣知道,一定是分量很重的東西,不然,母妃也不會同兒臣那樣講。”
“看來你沒明白朕的意思,朕的意思是,既然不知裏面具體是什麽,卻又深知是分量極重的東西,你就這般輕易拿來交換?換句話說,如果,如果這裏面裝的東西,比你想交換的,更貴重百倍千倍,你還要拿來交換嗎?”
卞驚寒垂眸颔首:“是!”
未做一分猶疑思索。
“在兒臣看來,活着,比什麽都重要,兒臣活着、兒臣的女人活着、兒臣的女兒活着。”
皇帝怔了怔,不意他如此回答,微微斂了眸光,唇瓣輕抿。
一時未做聲。
沉默了片刻,皇帝坐起身,将手朝那個小銅箱上一搭,深深呼出一口氣:“好,朕承諾對聶弦音不究、不殺,但是,以她的身份,朕沒法讓你給她名分,否則,于理不合,你一人帶頭,後面大家肯定有樣學樣,那豈不是要亂了禮法,沒有尊卑貴賤之分?”
“兒臣有一想法。”
“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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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德子端着新茶進來的時候,龍吟宮裏隻剩下皇帝一人了,卞驚寒已經離開。
偷偷睨了睨皇帝臉色,他端着托盤躬身上前。
他隐約覺得皇帝讓他去換茶,有部分原因,也是想将他支開,他便故意在茶水間裏等了半響,聽小太監說卞驚寒已經離開了,他才進來。
“皇上,請用。”
将茶盞自托盤裏端出,放在皇帝手邊的桌上。
皇帝回過神,将視線從銅箱子上移開,瞥了他一眼,“去将朕放龍扳的小木匣拿來。”
單德子怔了怔,瞄了一眼皇帝右手大拇指上的玉扳指,心想,龍扳不是正戴在手上嗎?取木匣作甚?
也不敢妄自揣測,主子吩咐,他照做便是。
去專門放飾件的抽屜裏取了放龍扳的空匣子,拿回來交給皇帝。
皇帝揚手,示意他退下。
他颔首,躬身退了出去。
單德子離開了内殿,皇帝才打開那個朱漆小木匣,拿掉裏面的明黃墊布,再取掉木匣下方的一塊墊闆。
夾層裏一枚銅黃鑰匙靜陳。
他将其撚起,拿在手上看了看,伸手将方才卞驚寒拿來的那個小銅箱朝自己面前一移,以匙開鎖。
大概是年數已久的緣故,銅鎖有些鏽掉,鎖孔轉動不是特别順滑,但還是沒費什麽力氣就打開了。
取下鎖,放置一邊,他打開銅箱箱蓋。
箱子裏面一枚卷軸映入眼簾。
他伸手拿出,徐徐展開。
卷軸的布帛因爲時間太長的緣故顯得有些褪色陳舊,但是,上面龍飛鳳舞的字卻是一字一字清清楚楚。
其實也沒有幾個字,隻有一句話。
【大楚建隆十六年,廢太子、立新儲,新儲爲三子卞驚寒。】
微微眯了眸子,他不禁想起當初寫下此話時的情景。
那時他剛登大寶,天下初定,面對朝中各方勢力,皇位岌岌可危,皇後娘家勢力,也就是當朝右相一族,成爲了他當時最大的倚仗。
沒想到一晃,竟十四年過去了。
所以,這樣的東西,他那個兒子也不在乎是嗎?也要拿來交換聶弦音那丫頭一命和一名分是嗎?
可他那個兒子是否知道,就這一張布帛,就這一句話,就這一個承諾,當初他母妃是以怎樣的代價才換來的?
也好。
如此也好。
他拾起桌上的一個火折子,吹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