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音畢恭畢敬跪于殿前,皇帝端坐于龍案邊,垂目看着手裏拿的一疊白紙黑字。
單德子手執拂塵,立于一旁。
沒人說話。
大殿裏鴉雀無聲、落針可聞。
弦音雖面色平靜,可隻有她自己知道,她的心裏面有多緊張,掩于袍袖下的一雙手心更是汗濕一片。
她真的很佩服這個男人,她還以爲他會粗略看看,或者就隻看看前面,畢竟全部都是一些毫無價值的瑣事,而且啰嗦冗長。
卻沒想到他這般專注仔細地在看。
不知過了多久,反正她覺得自己的膝蓋都快酸痛得不是她的了,皇帝才終于将那幾頁紙看完,置于龍案上。
“還覺得三王爺食了陰陽草嗎?”
弦音搖搖頭:“是小女子誤會三王爺了,回宮之前,小女子已跟三王爺緻歉。都是小女子的錯,是小女子自以爲是,請皇上責罰!”
說完,弦音俯首于地。
皇帝垂目看着她,片刻之後,揚袖。
“罷了,就當是給你做女史官上的第一課吧,史官執筆,不同常人執筆,一落就是真言,就是曆史,筆下可生花,筆下亦可生砒霜,全在史官一支筆,所以,切記,落筆需謹慎,不可胡言、不可亂語、不可對不起你手中的那支筆!”
艾瑪,弦音眼簾顫了顫。
若不是知道這老家夥是個什麽樣的貨色,突聞這一番話,她都要對他黑轉粉了。
“是!皇上聖明,金口玉言、句句真理,小女子一定時刻謹記于心,時刻以此爲則!”
“嗯,退下吧。”
弦音總算松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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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蘭酒家
厲竹獨坐窗邊,面前的桌上一盤刀切牛肉,一盤花生米。
空酒壺有兩。
提壺倒酒,執起杯盞,仰脖一口飲盡。
一股辛辣入喉,直直順着食道,竄入腹中,五髒六腑就像是着了火,她皺眉,兩頰沱紅。
伸手執起酒壺,正欲再倒,卻是突然被一隻不知從何處伸出來的手一把按住。
酒壺被對方接下。
她擡眸。
秦義。
微微一怔,她醉意醺然地看看左右,又環顧了一圈四周,“你.....怎麽會在這裏?”
秦義在她的對面坐下來,沒做聲,回頭吩咐小二上了一個空杯盞。
提壺倒酒,端起杯盞亦是仰脖一口飲盡。
再提壺将杯盞倒滿,這才擡眸看向她,問了她同樣一個問題:“你,又爲何會在這裏?”
厲竹垂眸彎了彎唇,伸出手晃晃悠悠指了指隔壁:“你難道沒看到,隔壁是賭場?”
秦義看着她,微微抿了唇,端起自己面前的杯盞,跟厲竹的杯盞碰了碰,又一口喝光。
厲竹端了杯盞,有些端不住,酒水從杯盞裏撒潑出來不少,“我回答你了,你還沒回答我呢,你怎麽會在這裏?”
“我專程來找你的。”秦義再次提壺倒酒。
厲竹已經帶着幾分迷離的眸光滞了滞。
找她?
受皇命來殺她的嗎?
“找我做什麽?”将手裏的杯盞送到唇邊,她蹙眉啜了一口。
“問你一個問題。”
厲竹一怔,有些意外。
“問問題?什麽問題?”
秦義垂眸靜默,也不知是在思忖,還是在猶豫,片刻之後才擡眼開口。
“你是醫者,你說,如果一個人失憶了,除了性情會變、生活習慣會變、體質會不會變?比如,曾經對什麽東西過敏,又比如曾經吃什麽東西,身體會有不良反應,失憶後,還會這樣嗎?”
厲竹将手裏的杯盞放于桌上,以手撐了撐腦袋。
“原則上失憶,性情和習慣可能會變,體質應該不會變,因爲前兩者取決于人的想法和意識,而體質就是體質,是人的身體,跟失憶不失憶無關。當然,也不排除個别情況,比如,對什麽東西過敏,是因爲心裏導緻的原因,雖然體現在身體上,可卻不是身體上的原因,這種,或許失憶之後,這方面的心裏問題沒了,體質也是可能會改變的,由本對什麽過敏,或者本吃什麽東西,身體有不良反應,變成不過敏,無不良反應。”
秦義汗。
“這不等于沒說嘛。”
厲竹不服氣:“我明明說了一大堆,口都說幹了。”
秦義提壺倒酒,又飲了一杯。
厲竹隻手撐着腦袋,阖着眼睛一副想要睡覺的模樣:“是誰?是誰失憶以後體質也變了嗎?”
問完,忽然又睜開眼:“聶弦音嗎?”
秦義一震。
不意她猜了出來。
眼波閃了閃,在猶豫着要不要否認。
厲竹的聲音又響了起來:“馮老将軍大婚那日,在三王府,弦音縮骨失敗,你緊急救場,我就知道,你們以前肯定是舊識。”
厲竹都把話說到這份上了,他再否認,反而此地無銀、做賊心虛了。
便索性承認了:“嗯,我們以前認識,現在的她完全變了一個人,不僅性情、習慣,全然變了,就連曾經絕對不吃的,吃了會過敏的東西,現在也吃了,且吃後毫無不良反應。”
曾經的她一丁點辣的都不吃,隻要稍微吃點辣的,就滿臉滿身的紅疹,而她現在不僅吃辣的,還可以吃特别辣的,無任何問題。
所以,他才懷疑,她已不是她,懷疑她根本不是失憶,而是另外一人。
懷疑是哪個同樣會讀心術和縮骨術的人,懷揣着不可告人的目的,冒名頂替了她。
故,他盡量跟她保持着距離。
但是,馮将軍大婚當日,他親眼看到了她縮骨失敗,他又迷茫了。
這世上有人不僅正好會讀心術和縮骨術,而且還縮骨前跟她縮骨前長得一樣,縮骨後也跟她縮骨後長得一樣嗎?
如果縮骨前和縮骨後不同時段出現,還有可能易容,可那日,衆目睽睽,縮骨前後的樣子都出現了,他都看得真切,跟她都一樣。
“所以,你的意思,這種情況在同一個人身上完全可能發生,對嗎?”他再次跟厲竹确認。
“嗯,”厲竹将手自額頭上拿開,勉強坐直了起來,卻還是搖搖晃晃厲害,“我方才說了,可能她失憶前吃什麽過敏,是因爲心裏原因導緻,失憶後這方面的心裏問題沒有了,所以才沒事,當然,我并不确定,我也隻是說可能,到底是怎樣,還得對當事人進行深入的了解才知道,隻可惜,她.....已經不在了......”
說到這裏,厲竹眼睛當即就紅了。
端起杯盞就猛喝了一口酒,因爲喝得太急,一口嗆住,她側首咳嗽了起來。
咳着咳着,就咳出了眼淚。
是她,是她連累了那丫頭!
人家的目标本是她。
是她害死了那丫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