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順順對胡唯抱歉地欠了欠身:“實在對不起, 從小就有這個毛病。”
胡唯倒覺得他這毛病挺有意思:“看一眼就能知道是多少?”
裴順順謙虛的很:“八九不離十吧。”說着,他拿起桌上的牙簽盒撬開蓋子,瞥一眼,又自信地放回去。“六十九根。”
胡唯心想這可奇了。
“他這是強迫症,大夫說這就跟那擠眼睛一樣, 是心理暗示,治不好。”孟得替他解釋道。
胡唯說:“這毛病别人想得還得不上呢,治它幹什麽。”
“你不知道。”裴順順筷子拈起一顆花生送進嘴裏,“小時候我媽帶我去公園玩兒, 看見人家賣氣球的,我就跟在人家屁股後頭數, 想看看這氣球到底有多少, 結果差點跟着人家走丢了。我媽找到我之後當場就給了我倆嘴巴,第二天就帶我看大夫去了。”
說起裴順順這個“特異功能”, 倒讓孟得忽然想起一個人。
“胡唯,你覺不覺着他跟一個人特像?”
胡唯問:“像誰?”
孟得怪他爛記性:“啧,你那妹妹——”
遙想那是去年冬天, 也是快過年, 孟得要給胡唯送一些東西,胡唯在外頭還沒回, 兩人約好在家樓下碰面。孟得到的稍早了些, 就坐在車裏邊抽煙邊等。等着等着, 從胡唯家樓道裏鑽出來一個姑娘。
可能是天兒太冷,那姑娘戴着帽子圍巾,把自己捂得十分嚴密,幾乎看不見臉。
姑娘低頭匆匆走過孟得的車,孟得還特意打量了她一下。
身量纖纖,個頭高挑,穿着一件淺粉色棉襖,就是不知長的怎樣——
想着想着,那姑娘在他車屁股後忽然站定,回頭看了一眼。然後像是做心理鬥争似的,磨蹭着,又調頭回來敲了敲孟得的車窗:“哎。”
孟得在一片煙霧缭繞中把車窗降下來:“有事啊?”
姑娘把臉縮在圍巾裏,凍得睫毛上都是冰珠:“這車牌牌是你的嗎?”
孟得活了這麽大還從來沒見過有人敢在大馬路上堵着他這麽問,一時口氣很沖:“你要幹嘛啊?”
“不幹嘛,你就說這牌子是不是你的。”那姑娘講話也不怯場,十分爽利。
孟得嘿了一聲,直接傾身從儲物箱裏摸出兩個本本:“妹妹,瞧好了,行駛證和駕駛本,我叫孟得,車是我前年買的,牌子也是正規上的,有什麽話今天得說清楚。你要說不明白,我可不讓你走。”
那姑娘還真低頭瞥了他行駛本一眼,好像在确認真假。
看完了,她站在車外,雙手揣在口袋裏:“給你提個醒,今天下午玉山路上,xx的白色轎車,跟你這個一模一樣的牌子。”
說完,那姑娘頭也不回地走了。
留下孟得一人在車裏發懵,在後頭疊聲喊她:“哎,哎……”
那姑娘走的很快,孟得追了兩步,見她拐了個彎,又被一台車攔住了,然後是一樣的情況,車窗半降,像他和她剛才一樣,那姑娘彎着腰沖裏頭說着什麽,擺擺手,然後快步離開。
待胡唯回來,孟得把東西交到他手裏,有意提起:“剛才在路口你跟誰說話呢?”
“我四叔的女兒,來家裏拿點東西。”
胡唯這麽一說,反倒讓孟得有些不知所措。本來以爲那丫頭片子是碰瓷或者騙錢的,誰知道還跟胡唯沾親帶故。
這事過了沒兩天,孟得白天上班的時候,忽然沖到樓上拉着胡唯親切握手,激動地連家鄉話都飚出來了:“胡唯,替我謝謝咱妹妹,告訴她,以後就是我親妹子噻——”
小胡爺剛上完廁所提溜着皮帶出來,一頭霧水。
孟得把前幾天在他家樓下發生的故事原原本本講給胡唯聽,說完痛心疾首:“八百多塊錢的罰款啊,我之前就納悶,那些違停闖紅燈都是哪裏來的,結果去查,這龜孫都挂了一個多月了。”
“謝謝,謝謝。幫我把話帶到,改天一定請她吃飯。”
有了這宗事兒,孟得有事沒事就喜歡午休的時候往胡唯辦公室鑽:“你說她也奇,大馬路上那麽多車,她怎麽就能記住,還偏偏是我的?”
小胡爺左腿疊着右腿,打着貪吃蛇。
“你說是不是緣分。”
“她以前就有這毛病。”一聲涼涼打斷,胡唯把手機扔在桌上,往椅子後一仰閉目養神。“凡是成串的數字都記,車牌,手機号,記了過不了一半天,全忘。”
越說孟得越感興趣,男大當嫁,他也着實動了想讓胡唯牽線的心思:“哎,咱四叔四嬸都是幹什麽工作的?她是幹什麽的?”
中午燦爛地大太陽啊,透過三樓窗子照進窗台,照在胡唯的臉上,隻見小胡爺輕睜開眼,盯着孟得,直到看的孟得心裏直發毛,小胡爺又慢條斯理轉過頭,望着窗外——
“她父母沒了。”
一聲沉重歎息。
如今孟得再度借機提起,小胡爺淡淡的态度,沒說像,也沒說不像。
裴順順頂會察言觀色的一個人,看看胡唯,又看看孟得,“哎呦”一聲,裝作十分熱絡地樣子:“我以爲天底下就我自己有這毛病呢,沒想到這還能有親人,小胡哥,有機會你可得介紹我倆認識。”
裴順順緊盯着胡唯,追問了一句:“是你親妹妹?”
胡唯迎上裴順順探詢的眼神。
順順心中咯噔一下,暗呼自己性急,壞了事。
今日戲台上唱的是棋盤山,逢幕後窦仙童上場,英氣地刀馬旦耍得一手好花槍,樂隊開鑼打鼓。
锵锵锵锵锵!!!
裴順順翹着二郎腿,靜等胡唯開口,臉上還是那樣友好笑着。
胡唯則将目光從裴順順臉上移開,落在二樓的戲台上。
正說到忠義堂下有人禀報:羅通抓了大當家攻上山來。
仙童怒目,唇紅齒白:“有這等事,待我将他捉了來!”
台上女子戎裝披挂,頭系螺絲黑狐尾,身穿金子鎖甲胄,怒眉若柳葉,臉似春桃粉,唇紅齒白,好不俏麗。
那樣生動的模樣。
胡唯收回目光,看着順順:“不是,家裏就我一個。”
不是就好啊!不是就好!
裴順順一直跟随鑼鼓聲不斷敲擊椅子的手指終于停下來,心裏狠松了口氣。面上還要假裝十分地熱絡親切:“幺妹兒,上菜吧!”
與此同時,應園春一樓東側的包廂走廊内。
姚輝仰頭看着一扇扇門牌,終于找到“梅弄”這一間,回頭催促着跟在身後的人:“你快點啊!”
二丫低眉,有些忸怩:“要不,要不你去吧,我先回了。”
姚輝深知她烏龜脾氣,照着屁股就是一腳:“少來吧你——”
二丫猝不及防撲到門上,沒想到包廂大門沒關死,場面變得十分尴尬。
最先入眼的,就是主桌上最中間的章濤。
除了他,還有另外兩男一女。
愣了幾秒,章濤反應極快地系上西裝扣子迎過來,先是笑着給姚輝一個擁抱。
“哎呦,姚輝,老同學!咱倆可是老交情!搭班四年的團支書。”
姚輝硬着頭皮微笑回抱,朝二丫擠眼睛。
二丫傻跟在姚輝身後,像個串門的。
“各位,這就是我們班當年最漂亮的女生,姚輝,姚大美女。”
曾經在學校穿白運動服,李甯運動鞋的風雲男孩,現在鳥槍換炮一身西服革履,頭發不知道抹了多少發膠梳到背後,一派海歸範。
同章濤一起來的三個人都是他的同事,供職于某外企獵頭公司。
“章濤,光跟我們介紹這位,那位美女是誰?”
“啧,把最重要的這位給忘了!”章濤一拍手,滿臉寫着怠慢了,趕緊上前把二丫拉到自己身邊。“這位……”
見了生人,二丫蠻端莊,面帶微笑,對章濤怎樣介紹她還有點緊張。
正期冀着,隻聽章濤高聲說:“這位,是我們三班知名女壯士,學院運動會蟬聯三年鉛球冠軍獲得者。”
“杜豌——”
二丫笑容漸漸僵在臉上,心裏無聲罵了一句。
媽賣批呦。
一件是寬腿的緞子襯褲,月牙白的顔色,有松緊的褲腰,套在身上滑溜又舒适。
另一件,是件夾棉的綠襖,旗袍樣式,七分袖,尼龍面料,脖子腋下及小腿處松松地縫上一排吉祥團扣,内裏怕跑棉花,還鑲了藏藍色的裏子。
中午最盛的太陽,光透過窗照進這間小閨房,印着牡丹花的淺色床單,女人半裸的身體,因爲坐在床沿,腰線凹凸,骨肉勻稱,皮膚細膩。
如果現在時間靜置,用慢動作将鏡頭拉長,仿佛畫面演繹成了舊上海時期一支旖旎的唱曲兒,春色風光,無限婉轉。
可——
很快,一隻手拿起那件夾棉的綠襖,做賊似的将身體迅速遮掩進去,及時将風景打破。
不由得讓人暗呼,大煞風景!大煞風景!
隻見換好了夾襖的二丫歪着身子坐在床邊,呲牙咧嘴揉着腿:“可累死我了……累死我了。”
看吧,她就是這樣沒有情調的人。
以前姚輝和她一起洗澡時曾說過,扁平扁平的體格,脫了衣服才發現,看頭十足哇。
當時二丫站在淋浴頭下嘩啦啦澆着熱水,聞言低頭偷瞄了自己兩眼,想一想,再瞄瞄,最後不耐煩一揮手,繼續沖着頭上泡沫:“都長一個樣,能有啥看頭。”
姚輝一口氣沒倒上來差點背過去,咬牙罵她:“朽木不可雕也!”
此時,這塊朽木正抄着一本“孫子兵法”倚在床頭,想躲躲清淨。
也不知是誰看了扔在櫃子上的,雖然都是文言文,她看的還蠻認真,正講到火攻這一節,她不禁想這孫武可真不是一般人,連放把火都要講究天時地利人和。
這要換成她,哪裏講究那麽多,隻叉腰站在山頭朝敵人一聲怒吼“給我上!!”待萬劍齊發,管它是東風還是西風。東風固然最好,若是西風,死了倒也壯烈。
她這一蹙眉,伴着冬日下午懶洋洋的太陽,倒生出幾分“林妹妹”的神态。
弱風扶柳的體格,一張鵝蛋臉,細細彎彎兩道眉,再往下,巧挺的鼻子,随着她呼吸兩翼輕煽,嘴微張,則是二丫生的最靈的地方了,
這頁讀通了,再翻一頁,偶爾動一動,用右腳腳趾輕蹭左腳腳背,沉浸其中。
也不知過了多久,看的直犯困時,樓下有人仰頭大聲喊:“開飯了!”
混沌意識被驚醒,二丫這才合上書,想起來要吃年夜飯了。
開飯時,大伯的兒子杜炜,二伯的兒子杜躍,也都從外面回來了。
杜嵇山被攙着走到桌邊,笑呵呵讓大家坐:“老規矩,老大你帶着兩個弟弟坐對面,你們幾個小的在我旁邊。”
畢竟年紀大了,就喜歡一家人熱熱鬧鬧簇擁着自己的氛圍。
就連座位,也是能看出老人用心的。
仨兒子在對面,離自己遠些,方便碰杯喝酒;兒媳婦們挨着自己,在左手,表示老爺子對她們的高度尊重和認可;剩下的孫子孫女在右手,依次是胡唯,二丫,杜炜,杜躍。
早在胡唯母親去世時,杜嵇山就曾說過:既然胡唯跟着杜希過,不管他姓什麽,那就是咱們家的孩子。既然是咱們家的孩子,那就跟别的孩子待遇一樣,甚至更好。
不知杜嵇山是怕外人說閑話,還是真的喜歡胡唯。總之對他,是和另外兩個孫子不同的。
每每酒盅斟滿,他都笑眯眯地端起來,商量着問胡唯:“咱爺倆喝一杯?”
胡唯聽了,臉上挂着笑容:“哪能讓您跟我喝,我敬您。”
杜希擔憂着父親的身體,也擔憂胡唯,揪心道:“行了,差不多就行了,晚上還開車呢。”
“哎——你不喝還不讓你兒子喝,晚上你開回去一樣,沒看出來嗎,爸今天高興。”二伯杜甘有些吃味地緊盯着胡唯,在弟弟耳邊小聲說。“老三,你這兒子,養的可真值啊……”
杜甘杜希兩兄弟從小就不和睦,杜甘做生意三教九流什麽人都接觸,沒上過多少學,很瞧不起杜希優柔寡斷的脾氣,他也毫無道理地不喜歡胡唯,總私下罵這小子心眼多,喂不熟,因此話中時時不忘嘲諷弟弟的失敗婚姻。
杜希向來不和他一般見識,微微一笑,隻裝聽不見。
一頓家常年夜飯,熱熱鬧鬧吃到晚上八點,才紛紛起身撤桌。
孫輩的男孩們在幫着擡桌子,收椅子,幹體力活。
廚房裏,兩個兒媳還有一直照料杜嵇山生活的保姆趙姨在洗洗涮涮,這下,隻剩下二丫一個閑人。
她也不好意思做個甩手掌櫃,站起來要去幫忙洗碗,結果被她大伯母笑着推出去:“哪裏用得上你,快去外面玩吧。”
得了令,她說上幾句俏皮話哄得兩個伯母喜笑顔開,就去客廳看電視了。
二丫喜歡看春晚,與大多數拿這台晚會當背景樂的人不同,她喜歡看,就是很認真在看,像是一定要完成新年裏某種儀式似的,聽到小品裏的荒誕話,往嘴裏送顆草莓,還跟着傻呵呵笑兩聲。
她吃草莓的方式也蠻嬌氣,隻吃尖,水靈靈紅豔豔的小山尖,蘊藏着整顆草莓最甜的地方。
不是嬌生慣養的壞毛病,隻因她小時候曾被送到姥姥家生活過一段時間,姥姥家在北方的一個縣城,冬天冷,供暖差,很多菜都存不住。老人又節省,東西爛了也不舍得扔,隻能撿好的地方吃。
比如香蕉發黑,一般都不是從芯裏黑,剝皮,白的地方還是很甜的。
蘋果有了蟲眼,一般都是從内往外壞,洗淨,周邊的地方依舊脆生。
幾年下來,就給二丫養成了這麽個吃啥都留一截的毛病,長大了也改不掉。
“杜豌,我新弄了兩部電影,過來一起看啊!”
身後有人粗魯推了推二丫的肩膀。
“一邊去,看電視呢。”二丫不耐煩地掙脫了下,手抓起一塊花生糖,撕開,眼睛始終不離電視。
小堂哥杜躍覺得沒勁,擺弄着她的頭發:“這有什麽看的,明天後天還有重播呢,走走走。”
“哎呀——”二丫急了,“你别搶我遙控器。”
杜躍論起年齡,隻比二丫大幾個月,雖是她堂哥,兩人也最沒大沒小。熱臉貼個冷屁股,他覺得怪沒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