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丫已經提心吊膽好幾天了, 說不出來爲什麽, 總是沒由來的心慌。
她起初以爲自己是餓的發虛, 可噎個面包下去,還是慌。
姚輝路過她的工位, 走過去, 又走回來, 拽着她椅子把她拉近自己:“你幹嘛呢?”
二丫正對着鏡子往眼皮上貼白紙:“左眼跳财右眼跳災, 我這幾天運氣不好,沾張紙讓它白跳。”
姚輝撇撇嘴:“封建迷信要不得。”
“甯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二丫拿着一疊資料去複印機複印, 在複印機咔嚓咔嚓走紙的時候,她忽然想明白自己到底在慌什麽了。
她在慌胡唯。
她怕胡唯把那天在飯館碰見自己的事情說出去,她更怕他告訴家裏人, 自己在外面跟男孩子鬼搞。
本質上講, 二丫有點“較真”。這個較真不是指性格, 而是指在某些大事小情上。
她不管對外還是對内, 給人留下的印象, 向來是本本分分的孩子, 雖然有點鑽錢眼的小毛病,也無傷大雅。這回給人遇上, 她猶恐自己落下個不正經的口實, 想她多膽小的一個人哪, 要被扣上這樣一頂帽子, 可真是說不清了。
她越想越堵, 甚是還帶了點“小氣”。
氣自己不該沒見過世面似的,讓章濤兩句話就哄的腦子發昏;氣那天胡唯不該出現在那裏,吃飯也不挑個地方。
就這樣糾結了半天,二丫最後還是選擇相信胡唯。
憑直覺,他不像那樣多事的人。
他和自己關系又不親近,和個外人沒兩樣,也沒有管自己的道理不是?
想通了,一塊大石頭也就放下了,二丫覺得心裏通暢許多。
正好家裏來電話,要她下了班回去一趟。電話裏保姆趙姨樂呵呵的,好像家中有什麽喜事:“你都一個多月沒回來了,你爺爺想你,記住了啊,下班就來,你不來我們晚上不開飯。”
二丫歪頭壓着手機,捧着厚厚一摞資料:“好的,我下了班就去,需要帶什麽嗎?”
保姆拿着電話回頭看了一眼,開心得很:“不用不用!你來了就知道了!”
下了班,二丫回家這一路都納悶,到底發生啥了呢?
待敲門進屋,望見餐廳那道背影,二丫才捶胸頓足地醒悟!
中圈套了哇!中圈套了哇!
是個約麽三十歲的男人,瘦高個頭,斯文面相,風塵仆仆地,臉上倦色明顯,鼻梁上還架着一副無框眼鏡,伴随着他低頭吃面的動作,面條熱氣蒸上近視鏡的鏡片,挂着層霧。
二丫和杜嵇山并排坐在男人對面,直勾勾地盯着他。
杜嵇山滿是關心:“夠不夠?不夠鍋裏還有,再給你盛個雞蛋?”
男人少話,也不擡頭。“夠了。”
過一會,杜嵇山說:“少吃點,晚上給你煮餃子,你最愛吃的白菜餡。”
男人又是一聲:“嗯。”
換成往常,有人敢對杜嵇山這樣不擡頭地說話,早就被罵沒規矩了。可杜嵇山偏偏不在乎,看着他的眼神,比對二丫還疼愛,還關心。
老爺子還數落二丫:“你倒是說兩句話啊,怎麽也不吭聲?”
二丫不情不願地挪了挪屁股:“我給你倒杯水吧。”
“不用。”這時男人倒是停住筷子,從紙巾盒裏抽出張紙擦嘴。“還在姚輝那兒上班?忙不忙。”
“就那樣呗。”
“什麽叫就那樣?”男人不滿意她的回答,蹙起眉嚴厲道:“說話也沒精神,我看還是不忙,閑的日子發慌。”
二丫抱着腿,翻了個大白眼。
吃飽喝足了,男人靠在椅子裏,開始和她詭異對視。
二丫也不怕他打量自己,就坐在那大大方方讓他看,怕他看的不清楚,還把頭發往耳後掖了掖,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
杜嵇山見怪不怪,還站起來把空間留給兩人:“你倆坐,我去看看陽台那花兒,該澆水了。”
這下,餐廳就剩下二丫和他。
看了半天,男人先問:“回去看過姥姥了?”
“嗯。”
“最近錢還夠花嗎?”
“夠。”
“現在外頭還冷,别穿露脖子的衣服,回頭哮喘犯了遭罪的是你自己。”
“啊。”
男人怒了,伸手啪地一下重拍桌子,二丫沒準備,吓得王八似地一縮脖子。
“我跟你說話呢!你什麽态度!”
二丫也急了:“什麽什麽态度?你看看自己什麽态度?審犯人哪?”
杜嵇山從陽台直起身來,一手拎着一隻花苗,隔着玻璃直揪心:“你倆好好說話!好好說話!”
氣焰被老爺子壓下,短暫停戰。
男人摘下眼鏡,開始低頭擦鏡片:“你現在大了,有些事爺爺想管,也是心有餘力不足,但是你不能因爲沒管束,就随心所欲。”
二丫雖然有些莫名其妙,但沒反駁。
“尤其是在一些事情上,你得學會自己保護自己。”
嘎?
“女孩子在外頭,跟男朋友相處,也得适度。”
二丫臉上不敢表露不悅,心裏想,這人别不是在荒郊野外待時間長了,憋出什麽毛病才好。
多新鮮呢,半年多沒見面,見了面就給自己上課,說的還都是不着邊的事情,二丫心裏不大痛快。
男人見她态度不友好,心頭火又拱起來:“你也不用跟我裝傻充楞,我知道我管不了你,你也不聽我管,二十四了,在外頭談戀愛這很正常,但是要注意形象……”
二丫眼神開始飄忽,在桌子上找來找去。
“你找什麽呢?”
找到了!
二丫拿起一瓶杜嵇山平日裏吃的大腦保健藥,倒出兩粒推過去。
男人一愣:“幹什麽?”
二丫很認真的看着他:“吃藥啊。”
男人倒抽一口涼氣,擰眉怒目,猛地又一拍桌子:“杜豌!”
二丫不甘示弱,抓起一隻擀面杖,也學着他在桌面猛敲了下:“杜銳!!”
氣勢比他還嚣張,動靜比他還大。
男人沒預料到她來這手,被吓得臉一顫。
二丫哈哈大笑起來。
她一笑,被她叫做杜銳的人恨道:“姑娘家家不知羞!”
“我怎麽不知羞了?我沒偷沒搶,行的端走得正,哪裏不知羞了!”她嚷嚷的震天響,臉憋的通紅。
“你知道羞大晚上的和人在飯館外頭摟摟抱抱瞎嘀咕?”
二丫心裏暗呼不好,依舊氣焰滔天:“你是看見了還是聽見了!那是我同學!我跟我同學說兩句話怎麽了!”
“你胡說八道!要是都跟同學那麽說話還了得!欠管教!”
二丫氣的嗚嗚直哭:“我就是欠管教!從小沒爹沒娘哪有人管我?一張嘴隻知道說别人不知道說自己!我就是跟男人在外頭摟摟抱抱那也是自由戀愛!我喜歡,我高興,不像你,三十多歲人了連個女朋友都沒有,邋遢的要人命,發際線秃到頭頂上!”
杜嵇山聽了急急從陽台扔下花跑出來,痛呼:“杜豌——怎麽這樣說你哥哥!”
“杜銳,你,你也不該這樣說你妹妹!”
老爺子着急上火啊!
本來是一對親兄妹,該是這天底下最親最近的關系,都怪他啊,讓兩個孩子從小分開,這十多年了隔閡還是在,再見面,還是像仇人似的。
都說小孩子吵架不能當真,可這哥倆是真的句句都往人心窩子裏捅,這可如何是好……
杜嵇山情緒激動,這當哥哥的,不曉得維護妹妹的面子,這當妹妹的,也不知道哥哥的心哪!!
之前提過,杜家老四有一雙兒女。
如今和二丫吵得面紅耳赤這位,就是她一直沒露面的親哥哥,杜銳。
兄妹倆差着六歲,往二十年前倒騰,也算是一對兒相親相愛的小哥倆。
那時在西安,已經是大孩子的杜銳牽着杜豌,帶着她在小院裏逛啊走啊,抱着她看樓下大人打麻将聽樹上蟬兒鳴,别人逗一逗,問:這是誰家的娃娃啊?
杜銳就會攥緊了她小手很護食的樣:這是我妹妹。
爸爸媽媽帶着他倆去鍾樓買三毛錢一根的雪糕,杜豌臉蛋上蹭着奶油,也曾在夏天烈日下甜甜管他叫哥哥。
後來,父母沒了。
小杜豌天天蹲在家門口摳石頭,看見有年輕時髦的女人騎着自行車走過,她就仰頭問:哥哥,那是媽媽嗎?
再後來,雁城來了人接,二丫被姥姥抱走,她兩隻胖手扒着門框哭的撕心裂肺:哥哥哇哥哥……我要哥哥……我要媽媽,也要爸爸。
她手腕上系着一隻小虎頭,綴着銀鈴,她一晃,銀鈴就嘩啦啦地響,那是杜銳對兒時妹妹最後的印象。
杜豌再從縣城回來,兄妹倆都已經變了模樣,關系很生疏了。
杜銳在老爺子這裏教養的已然成爲一名小學究,鼻子上卡着近視鏡,整日隻知道寫算術題,很少說話。
杜豌也在小縣城裏自由自在地成了野丫頭,行爲舉止與别人格格不入。
大娘二娘哄她,丫丫,你也跟你哥哥親近親近,多說兩句話啊,哥哥總念叨你呢。
二丫拿着作業本去找他,扭捏找話題:“哥哥這道題我不會算,你幫我寫好不好呀?”
杜銳轉過頭,嚴肅一推眼鏡:“我可以給你講,但是你要自己寫。”
杜豌扁着嘴想哭,聲如蚊讷:“你給我寫吧,寫不完老師要罰站的,我想睡覺。”
“不行,要不自己寫,要不我教你。”
杜豌揉着眼睛聽着題,一面偷偷心裏想:我哥哥才不是這樣的。
兄妹倆仇人似的怒目,二丫越想越生氣,越想越難過,最後一跺腳,扭身就跑。
杜嵇山捂着心髒,朝杜銳吼:“看着我幹啥!抓回來啊!包了那麽多餃子,她不在家,怎麽吃得完喲……”
一家子老老少少追着二丫到門口,恰逢被杜嵇山叫來的幾個小輩也回來了。
二丫跑的沖,咣當一聲撞在胡唯剛推開的車門上,撞的眼冒金星。
杜嵇山和杜銳站在台階上,心急大喊:“抓着她!”
胡唯尚沒弄清情況,恐她撞壞,下意識攔了一把:“哪去?”
四目相對,看的胡唯心頭顫三顫!
二丫仰着頭,眼中含淚,額頭被磕出通紅的包,那一汪水盈盈的眼神,寫滿了倔強,寫滿了委屈,好像在說,我算是看錯你了!看錯你了!
“你走開!”二丫惱羞成怒,使了牛勁甩開他胳膊,身上穿的皮衣拉鏈刮在胡唯下巴上,隻聽得她氣壯山河地罵胡唯——
“叛徒!!!!”
二丫姓杜,單名一個豌字。
不是琬,也不是婉,是豌,豌豆的豌。
隻因當年她母親懷她時,見了一園子綠油油毛絨絨的豌豆苗兒。至于爲什麽都叫她二丫,則是因爲她頭上還有個親哥哥,杜家女孩又少,她是個稀罕物兒,所以大家見了,都“丫丫”“丫丫”地叫。久而久之,反倒不習慣念大名了。
這裏一直有她的屋子,是杜嵇山要求留的,從二丫上小學一直留到現在,偶爾大伯二伯的孩子來,要是沒地方住,也去她那屋湊合一宿。
“呼——”
進了自己的小閨房,二丫長舒了口氣,急忙解開襯衫脖領處的扣子。
上午去和平招賓館翻譯時穿的是正裝,凍腿不說,還勒的人上不來氣兒。
絲襪,襯衫,西服,窄裙,一件件被二丫随性兒甩到沙發扶手上,又将盤在腦後的小發髻松開,她赤腳去櫃子裏翻了兩件東西出來。
一件是寬腿的緞子襯褲,月牙白的顔色,有松緊的褲腰,套在身上滑溜又舒适。
另一件,是件夾棉的綠襖,旗袍樣式,七分袖,尼龍面料,脖子腋下及小腿處松松地縫上一排吉祥團扣,内裏怕跑棉花,還鑲了藏藍色的裏子。
中午最盛的太陽,光透過窗照進這間小閨房,印着牡丹花的淺色床單,女人半裸的身體,因爲坐在床沿,腰線凹凸,骨肉勻稱,皮膚細膩。
如果現在時間靜置,用慢動作将鏡頭拉長,仿佛畫面演繹成了舊上海時期一支旖旎的唱曲兒,春色風光,無限婉轉。
可——
很快,一隻手拿起那件夾棉的綠襖,做賊似的将身體迅速遮掩進去,及時将風景打破。
不由得讓人暗呼,大煞風景!大煞風景!
隻見換好了夾襖的二丫歪着身子坐在床邊,呲牙咧嘴揉着腿:“可累死我了……累死我了。”
看吧,她就是這樣沒有情調的人。
以前姚輝和她一起洗澡時曾說過,扁平扁平的體格,脫了衣服才發現,看頭十足哇。
當時二丫站在淋浴頭下嘩啦啦澆着熱水,聞言低頭偷瞄了自己兩眼,想一想,再瞄瞄,最後不耐煩一揮手,繼續沖着頭上泡沫:“都長一個樣,能有啥看頭。”
姚輝一口氣沒倒上來差點背過去,咬牙罵她:“朽木不可雕也!”
此時,這塊朽木正抄着一本“孫子兵法”倚在床頭,想躲躲清淨。
也不知是誰看了扔在櫃子上的,雖然都是文言文,她看的還蠻認真,正講到火攻這一節,她不禁想這孫武可真不是一般人,連放把火都要講究天時地利人和。
這要換成她,哪裏講究那麽多,隻叉腰站在山頭朝敵人一聲怒吼“給我上!!”待萬劍齊發,管它是東風還是西風。東風固然最好,若是西風,死了倒也壯烈。
她這一蹙眉,伴着冬日下午懶洋洋的太陽,倒生出幾分“林妹妹”的神态。
弱風扶柳的體格,一張鵝蛋臉,細細彎彎兩道眉,再往下,巧挺的鼻子,随着她呼吸兩翼輕煽,嘴微張,則是二丫生的最靈的地方了,
這頁讀通了,再翻一頁,偶爾動一動,用右腳腳趾輕蹭左腳腳背,沉浸其中。
也不知過了多久,看的直犯困時,樓下有人仰頭大聲喊:“開飯了!”
混沌意識被驚醒,二丫這才合上書,想起來要吃年夜飯了。
開飯時,大伯的兒子杜炜,二伯的兒子杜躍,也都從外面回來了。
杜嵇山被攙着走到桌邊,笑呵呵讓大家坐:“老規矩,老大你帶着兩個弟弟坐對面,你們幾個小的在我旁邊。”
畢竟年紀大了,就喜歡一家人熱熱鬧鬧簇擁着自己的氛圍。
就連座位,也是能看出老人用心的。
仨兒子在對面,離自己遠些,方便碰杯喝酒;兒媳婦們挨着自己,在左手,表示老爺子對她們的高度尊重和認可;剩下的孫子孫女在右手,依次是胡唯,二丫,杜炜,杜躍。
早在胡唯母親去世時,杜嵇山就曾說過:既然胡唯跟着杜希過,不管他姓什麽,那就是咱們家的孩子。既然是咱們家的孩子,那就跟别的孩子待遇一樣,甚至更好。
不知杜嵇山是怕外人說閑話,還是真的喜歡胡唯。總之對他,是和另外兩個孫子不同的。
每每酒盅斟滿,他都笑眯眯地端起來,商量着問胡唯:“咱爺倆喝一杯?”
胡唯聽了,臉上挂着笑容:“哪能讓您跟我喝,我敬您。”
杜希擔憂着父親的身體,也擔憂胡唯,揪心道:“行了,差不多就行了,晚上還開車呢。”
“哎——你不喝還不讓你兒子喝,晚上你開回去一樣,沒看出來嗎,爸今天高興。”二伯杜甘有些吃味地緊盯着胡唯,在弟弟耳邊小聲說。“老三,你這兒子,養的可真值啊……”
杜甘杜希兩兄弟從小就不和睦,杜甘做生意三教九流什麽人都接觸,沒上過多少學,很瞧不起杜希優柔寡斷的脾氣,他也毫無道理地不喜歡胡唯,總私下罵這小子心眼多,喂不熟,因此話中時時不忘嘲諷弟弟的失敗婚姻。
杜希向來不和他一般見識,微微一笑,隻裝聽不見。
一頓家常年夜飯,熱熱鬧鬧吃到晚上八點,才紛紛起身撤桌。
孫輩的男孩們在幫着擡桌子,收椅子,幹體力活。
廚房裏,兩個兒媳還有一直照料杜嵇山生活的保姆趙姨在洗洗涮涮,這下,隻剩下二丫一個閑人。
她也不好意思做個甩手掌櫃,站起來要去幫忙洗碗,結果被她大伯母笑着推出去:“哪裏用得上你,快去外面玩吧。”
得了令,她說上幾句俏皮話哄得兩個伯母喜笑顔開,就去客廳看電視了。
二丫喜歡看春晚,與大多數拿這台晚會當背景樂的人不同,她喜歡看,就是很認真在看,像是一定要完成新年裏某種儀式似的,聽到小品裏的荒誕話,往嘴裏送顆草莓,還跟着傻呵呵笑兩聲。
她吃草莓的方式也蠻嬌氣,隻吃尖,水靈靈紅豔豔的小山尖,蘊藏着整顆草莓最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