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下班回來一直在家裏等杜希, 光忙着給他弄飯, 自己沒顧上吃,這會還真有點餓了。
手碰一碰碗碟,已經放涼了,開火有聲響, 胡唯拎起暖水瓶,往米飯裏兌了半碗熱水進去。
開水冒飯, 以前訓練回來晚了,趕不上食堂,他們常這麽幹。
杜嵇山披着開衫下樓的時候,就見胡唯站在廚房昏黃燈下, 端碗囫囵吃着。老爺子扶着樓梯欄杆, 不太确定地問了一聲:“是胡唯回來了嗎?”
胡唯直起身,忙放下碗:“是我,爺爺。”
“哎呦你這孩子, 怎麽不熱熱再吃。”杜嵇山連忙走下樓梯,也沒驚訝他怎麽大半夜的來, 瞧見胡唯碗裏泡的開水, 很心疼。“都涼了, 吃了要鬧肚子。”
“沒事兒,這麽吃挺好。”
“晚上在單位加班了?”杜嵇山摸了摸胡唯的衣服,還是責怪:“穿的還這少,你呀你呀……”
“我吵着您了?”
“不不,我下來喝水。”
胡唯拿過一個玻璃杯,遞給杜嵇山:“我來給您送藥,放在茶幾上了,您記得按時吃。”
“我知道,這你别操心。”
胡唯攙着他:“那我送你上去,您睡下我再走。”
原本被攙着往前走的杜嵇山一停,微愣看胡唯:“還走,不走了,這都幾點了,回頭告訴你爸今天就住這兒了。”
“不晚,也沒多遠,我不回他該惦記了。”
“你淨蒙我,等你折騰回家都幾點了?還能睡多一會兒?就這麽定了。”
送到樓梯口,杜嵇山掙開胡唯的手:“你去吃飯吧,我自己上去行。”
杜嵇山都這麽說了,胡唯再走難免惹他不痛快,一個人在廚房把吃過的碗筷洗了,掀起客廳沙發兩個靠墊枕在腦後,仰躺在上頭。
沒過幾分鍾,樓上的燈又亮了,杜嵇山啧了一聲:“我就猜你睡這兒了。”
胡唯隻得又起來:“怎麽?”
“上樓,睡二丫那間屋子,躺在這裏算怎麽回事。”
他就猜到這小子沒上樓,心裏忌諱着樓上閑着那間屋子是二丫的。
一個小老爺們睡女孩子的屋,好說不好聽。
胡唯在這些事情上是頂有禮貌的,有分寸的。
“咱家沒那麽多講究,快。”
爺孫倆大晚上不睡覺像貓捉老鼠似的互相猜着對方心思,胡唯呵笑,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無奈,還得妥協——
“得,這就去。”
上樓輕擰開房間把手,胡唯在門口站了一會。
屋子應該很長時間沒回來過人了,溫度明顯比客廳還要低些,裏頭是四四方方的布局:門正對着兩扇窗,窗簾沒拉,也不算黑。左邊的牆上立着兩開門的衣櫃,有些年頭的家具了,櫃門上還鑲嵌着老式山水畫的鏡子。櫃子旁邊是張雙人木床,鋪着淺綠色牡丹花樣的床單,被子整整齊齊疊在床頭。
這屋子也忒幹淨簡樸了些。
胡唯撓撓眉毛,有些出乎意料。
他原以爲二丫那樣的姑娘,那樣的個性,房間不該是這樣。
走到床邊,發現床上倒扣着一本書,胡唯随手撿起來,就着窗外月光低頭一看:線裝本的《孫子兵法》。
倒扣着的那頁正讀到火攻。
胡唯失笑,沒看出來,這小祖宗心胸這寬闊,都開始研究起兵法了。
将書原封不動扣在床頭櫃上,胡唯也沒亂翻亂動,直接和衣躺下,隻占了個床邊,連被都沒蓋。
這床的長短睡二丫正好,躺胡唯,腳丫子還伸在外頭。
小胡爺一聲歎息,仰望着天花闆,靜靜躺着,手指随着屋裏牆上的表一圈一圈敲在腿側,好不悠閑。
這床上有股香味兒。
不是香水刺鼻的香,像那種泡在洗衣粉裏經過太陽暴曬後的香;像女人用的洗發水的香。
胡唯腦子裏天馬行空的想:這男人和女人之間區别還真大。
他們男人管一身汗津津,冒着馊水的衣服叫男人味。
她們姑娘呢,整潔,愛幹淨,好像一颦一笑都帶着嬌氣。
那股香味萦繞鼻間,伴随着一呼一吸從枕邊直往心裏鑽,仿佛能想象到這屋子主人宜喜宜嗔的臉。
那兩道眉,那一張嘴。
那濕漉漉的發和濕漉漉的眼。
半長不短地發梢成串成串滴着水珠,水珠又順着衣領滑進胸口……
咳咳,想哪兒去了。
胡唯意識到自己思維有些跑遠了,心裏讪罵自己,幹脆閉上眼,直挺挺地睡起覺來。
其實也不怪他。
小胡爺這些年的日子跟這屋子差不多,可以用“樸素”二字來形容,物質生活與大家大同小異,甚至更優越些。可精神生活嘛,就差别大了。
十九當兵,接觸的課外生活除了打球,就是花花綠綠的小人書和龍珠卡片,認識的女孩子也僅限于那一樓層的同學,要說情窦初開,那時連什麽叫“情”都不知道,審美隻分爲“好看”和“不好看”兩種。
當兵之後呢,思維最跳躍荷爾蒙最旺盛的那幾年,連姑娘的邊兒都沒摸着,躺在鋪上聽的是班裏此起彼伏的呼噜聲,手裏握的是八一杠和土坷垃,日複一日,習慣了,也就不想了。
現如今從小兵熬出了頭,過的也是普通作息常人生活,可是小胡爺卻把這形形色色的花花世界看淡了。
第二天一早,爲了昨晚那通胡思亂想胡唯早起出去跑了兩圈,回來的時候渾身通透,發梢滴着汗。
杜嵇山正好坐在餐桌前要吃早飯,見他穿着短袖,吓一跳:“就這麽出門了?”
胡唯擰開水龍頭沖洗着:“出去跑兩圈,這陣兒犯懶,骨頭都要鏽住了。”
杜嵇山舀出一碗白粥,啧啧感慨:“仗着年輕,身體好哇——”
這話說完沒隔兩天,胡唯就感冒了。
二十多年頭一遭。
先是上午打了幾個噴嚏,下午就開始發高燒。
他去機關衛生室看病,想拿點藥,衛生室的趙大夫先是給他講感冒的原因,又從身體素質講到中醫醫理,聽的胡唯快睡着了。
“風從外入,易引起惡寒,從皮表進肺,進而高熱,咳嗽……”
胡唯捂着腦袋頭疼欲裂:“哎呦你就說你能不能治吧!”
“能啊,怎麽不能。”趙大夫刷刷在處方箋上寫醫囑。“回去喝點姜水,早一粒晚一粒,沒多大的事。”
胡唯捏着紙包的感冒藥從衛生室出來,心想以前他們說衛生室那句話還真對。
衛生室這個地方吧,有他沒用,沒他不行。
甭管你什麽毛病,就一句話。
大病治不了,小病多泡腳。
今天夜裏是他值班,吃了感冒藥的胡唯反而覺得更難受了,隔壁同事來跟他說話,他一吸氣,咳得臉通紅。
同事臉色凝重:“去醫院看看吧,這茬流感嚴重,搞不好會死人。”
“感冒能有多大事。”
“啧,就是感冒才要重視,前幾天樓下小張兒他嶽父,就是因爲這,大意了,結果搞成肺感染,ICU待了三天人就沒啦。”說着,還要拉開胡唯的抽屜,摸出支體溫計。“量量,量量。”
胡唯滿臉抗拒,向後一躲:“他媽的我抽屜裏有什麽怎麽你比我還清楚。”
同事嘿嘿笑:“來你這摸過火兒,快,身體要緊。”
不情不願将體溫計塞進衣服裏,放在燈下一看,嗬,四十度還出頭!
“都這樣了自己不知道?”
胡唯皺眉:“倒是有點冷。”
隻是沒想到燒的這麽高,看來最近确實少鍛煉,要不怎麽出了身汗,風一吹就這樣了?
“那你幫我盯一會,打了針就回。”
胡唯沒去他老子的醫院,故意繞道去了另一家。夜裏挂号的人不少,推着老人的,抱着孩子的,皆是滿臉焦急之色。
胡唯跟着人群排隊,他下車時怕衣服惹眼,特意脫了外套,外面套了一件深灰色的夾克衫。這樣低調,還要時不時被人插一杠:“哥們,我家姑娘,燒的厲害,幫幫忙?”
那人眼尖瞄着他的軍褲,眼中懇求。
胡唯回頭一看,兩三歲的娃娃被媽媽抱在懷裏,腦袋上貼着退熱貼,可憐巴巴。
他向後讓了讓。
年輕父親對他連連道謝。
挂号看診,驗血結果拿到跟前,大夫頭都不擡:“挂水吧,先把燒退了。”
胡唯隻得又去排隊交錢,拿着一堆票據和藥,拐進急診靜點室,他推門,裏面的人拉門,腦子不知在想些什麽,也不看路,一頭紮進他胸口。
“不好意思。”撞他那人聲音有氣無力,弱風扶柳的。
胡唯也沒在意,側了側身:“你先——”
二丫原本病恹恹地低着頭,一聽見這聲,機警擡頭:“小胡哥?”
這一聲小胡哥當真清脆到了心坎兒裏!
她關切地拉着他,又是一聲情真意切地問候:“你怎麽了呀?”
胡唯倒是很鎮靜:“我沒事兒,你又怎麽了?”
“我,我,我肚子疼。”
二丫模棱兩可地說道,她哪好意思對胡唯講自己貪嘴吃壞肚子得了急性腸炎,在馬桶上蹲了半宿。她一低頭,瞄見胡唯手裏攥着的一堆票據,瞥見高熱兩個字。
發燒?發燒可是大病,搞不好燒壞腦子的。
二丫剛拔針,因爲靜點的原因手又僵又涼,也不知道她哪根筋搭錯了,忽然踮腳伸手擄過他脖子。
胡唯猝不及防地前傾,咚地一聲——
腦門對着腦門。
呼吸聞着呼吸。
稀裏糊塗混入大學生隊伍,天天早上眼睛沒睜開就從被窩拉起來晨讀,寒冬臘月蹲在圖書館背單詞語法,二丫萬萬沒想到當初無心選擇的專業能讓她這麽遭罪,她開始後悔啊,難過啊,雙眼飽含淚水天天扒藝術系窗根兒想轉系去學畫畫啊,奈何家裏就是不同意。
原話是這麽講的:“供你吃供你喝,學校自己挑的,專業自己選的,我們誰都沒幹涉你,現在你也是大人了,大人嘛!就得爲自己的行爲負責!”
數九天,二丫抽着鼻涕,抱着一盆剛從水房收回來的衣服邊走邊哭。
負啥責啊負責,她上學比别人早一年,生日都沒過呢。可哭歸哭,第二天頂着倆核桃眼睛還是得老老實實去上課。晚上打着小台燈在寝室看漫畫,她還安慰自己:算了算了,既來之則安之吧。
就這麽稀裏糊塗念完了大學,身邊同學大抵是出國深造或者備考公務員想去機關抱個鐵飯碗,這樣一來就顯得競争頗爲激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