稀裏糊塗混入大學生隊伍, 天天早上眼睛沒睜開就從被窩拉起來晨讀,寒冬臘月蹲在圖書館背單詞語法, 二丫萬萬沒想到當初無心選擇的專業能讓她這麽遭罪, 她開始後悔啊, 難過啊,雙眼飽含淚水天天扒藝術系窗根兒想轉系去學畫畫啊, 奈何家裏就是不同意。
原話是這麽講的:“供你吃供你喝, 學校自己挑的, 專業自己選的, 我們誰都沒幹涉你, 現在你也是大人了, 大人嘛!就得爲自己的行爲負責!”
數九天,二丫抽着鼻涕,抱着一盆剛從水房收回來的衣服邊走邊哭。
負啥責啊負責, 她上學比别人早一年,生日都沒過呢。可哭歸哭,第二天頂着倆核桃眼睛還是得老老實實去上課。晚上打着小台燈在寝室看漫畫,她還安慰自己:算了算了, 既來之則安之吧。
就這麽稀裏糊塗念完了大學, 身邊同學大抵是出國深造或者備考公務員想去機關抱個鐵飯碗, 這樣一來就顯得競争頗爲激烈了。
二丫站在人潮洪流中左右觀望,抄起小椅墊,拍拍屁股做了個決定——
回老家!!!
大城市競争着實慘烈,吾等歸鄉投身建設方是大計。
就這麽着,她做起了交傳翻譯的行當。
雁城是個二線重工業城市,經濟發展相對落後,競争力也小一些,何況這行的圈子就這麽大,翻譯嘛,業務能力都差不多,用誰都是用。二丫出挑就出挑在名校畢業,形象好,又有股機靈勁。
所謂機靈,就是會看眼色,曉大局。
像她們這種挂在中介公司沒有固定飯碗的翻譯,多是由人介紹,某某飯局上提起哪裏有業務,提一句,“哎,我認識個人,xx學校畢業的,博覽會我們展台連續幾年都是她在做,能力很強。”說完,趁熱打鐵将對方名片或者聯系方式推薦給雇主,還要在耳邊低聲補一句,你放心,我們公司常年合作,你就說是我讓你聯系她的,比外面那些翻譯公司價格要低——
都是跑江湖借人情的買賣,見二丫來了,對方也會說一嘴,之前劉姐将你介紹給我,說你不錯,可要好好幹呀。
二丫和雇主謙虛笑着,嘴上答應着一定一定,待事後拿了報酬,就會抓住機會買個禮物,送給這位幫她聯系業務的中間人。
有時是一瓶香水,有時是一條絲巾。
送的時候,她還蠻會說,也不明着感謝人家幫忙介紹這單生意,隻和對方講美容,說天氣,一來二去關系近了,兩人坐在咖啡廳裏,人家覺得她還算是個情商高的,就會說些家長裏短的親近話。
什麽老公不做家務孩子又是叛逆期不聽話呀,什麽婆婆難伺候不給好臉色啊,二丫一個在家裏好吃懶做的姑娘,連正經男朋友都沒有,哪裏能真正理解這些處于“上有老下有小”的中年煩惱,聽了,隻會配合着點頭,人家歎氣,她也歎氣,人家抹眼淚,她就及時遞過兩張紙巾。
待人家傾倒完心裏垃圾,就會反問她,你家裏父母是做什麽的呀?你是外語學院畢業的,怎麽沒想過留在大城市?
這時,二丫則憂愁地皺起眉,很傷感的模樣:“我父母在小時候就沒了……”
寥寥幾句,就給對方構畫出一個年幼失了雙親,全憑自己雙手奮鬥闖出一片天的積極小青年形象,說的對方同情心泛濫,臨走時,還不忘挽着手鼓勵她:“你放心,我們會展中心這樣的對外招商每年都有,遇到合适的機會我幫你多推薦,但是你也得自身努力,把水平再提高提高,人家問我,也好說的出口。”
從業兩年,攢下些資源,雖沒出人頭地,可二丫的小日子過得倒也滋潤。
有剛入行的同事眼紅,私下罵她谄媚,難聽話說盡:年紀輕輕的小姑娘,忒會人情世故,一身市儈氣,呸!
都是些剛走出大學校門的學生,初出茅廬,都清高好面子,觀念裏自己仍是世界中心,尚未把人與人之間的相處感受劃入重點。
殊不知那些窩在辦公室的老油子們心中道:你們這些娃娃呀,人家能左右逢源是心胸,至于市儈,那是本性。
在社會這樣的大熔爐裏,自身能力過硬是敲門磚,更能吃的開的,可不就是二丫這樣嘴甜會來事兒的姑娘?
可——
提起這二丫,這些老油子們心裏也納悶。
固然她性格開朗,可這個年紀,那張能說會道的伶俐小嘴,那雙沉靜流轉的靈動眼神,确實有着超出同齡人的成熟和世故。
這樣的孩子,要麽就是家中父母做生意,從小耳濡目染。
要麽,就是從小吃過大苦,逢人讨眼色,心裏自卑哪!
“阿嚏——!!!”
一個驚天動地的大噴嚏硬是被二丫捂着嘴生生憋了回去。
她扭身用紙巾揉了揉鼻子,心想,這是哪個又在背後念叨我?
這一日上午召開的洽談會是與航空方面有關的貿易合作,爲答謝外商投資中午有個冷餐招待,一桌的涼菜甜點,二丫吃不慣這些西式玩意,端着盤子咂咂嘴,沒啥胃口,膩膩歪歪地隻等着散會回家。
按照慣例,每年春節她都去她爺爺家守歲,一大家男女老少斂巴斂巴湊上十來口子,好不熱鬧。
好不容易捱到結束,二丫從賓館出來吹着口哨,喜氣洋洋開着自己那輛小紅車回家了。
說起她這台車,當時還雞飛狗跳折騰了好幾天。
起因是她坐公交崴了腳,腳踝腫的小饅頭高,天天在家疼的眼淚汪汪,她爺爺看孫女可憐,腦子一熱,就提了句:“要不,給你買台車?”
二丫原本愁眉苦臉的,一聽這話,眼珠锃亮。
但是車這個東西,越看越超出預算,原本想着搞一台三四萬塊的手動擋代步,最後看着看着,就變成了落地将近十萬的簡約舒适型。
存折裏沒那麽多啊,二丫又是個摳門的性格,哼唧了半個多月,最後她爺爺心髒受不了了:“哎呦快别盯着路上看了,買吧,買吧。不夠,我給你添。”
二丫一拍大腿,心想我就等你這句話呢!
就這麽着,祖孫倆合資了一台小汽車,才上路幾個月,二丫很是寶貝。
從外環橋下來,拐進一條兩側都是老舊黃牆的寬敞路,這條路通往郊區的學校家屬樓,因爲這條路少有人煙,等紅綠燈時,二丫警覺瞥了眼後視鏡,發現身後還跟着一輛車。
相較她這台髒兮兮的不同。
是輛很低調的黑色大衆,車身锃亮,十分幹淨。
大概是察覺到前頭有人在看,黑色轎車方向盤一拐,停到她并排的車道上,落下車窗。
隻見駕駛座的人裹着大棉迷彩襖,一身樸素,正微笑着看她。
二丫連忙也把車窗降下來,嘴裏呵出團團冷氣:“你怎麽才回來?”
那人笑容燦爛,似乎與她很熟:“單位抓壯丁,跟領導一起送溫暖去了。你幹什麽去了?打扮的可夠熱鬧的。”
二丫嘿嘿一樂,知道他指的是她車屁股上貼的那對小春聯:“今年本命年,要搞點紅沖沖災。”
是了,她今年二十四,正屬虎,是本命年。
綠燈亮。
坐在車裏的人朝她颔首:“你先走,我跟着你。”
二丫點點頭,先竄出去,緊接着,身後那輛車向給她護航似的,倆人一前一後駛進路盡頭的家屬區大門,停在一幢灰色樓前。
裴順順對胡唯抱歉地欠了欠身:“實在對不起,從小就有這個毛病。”
胡唯倒覺得他這毛病挺有意思:“看一眼就能知道是多少?”
裴順順謙虛的很:“八九不離十吧。”說着,他拿起桌上的牙簽盒撬開蓋子,瞥一眼,又自信地放回去。“六十九根。”
胡唯心想這可奇了。
“他這是強迫症,大夫說這就跟那擠眼睛一樣,是心理暗示,治不好。”孟得替他解釋道。
胡唯說:“這毛病别人想得還得不上呢,治它幹什麽。”
“你不知道。”裴順順筷子拈起一顆花生送進嘴裏,“小時候我媽帶我去公園玩兒,看見人家賣氣球的,我就跟在人家屁股後頭數,想看看這氣球到底有多少,結果差點跟着人家走丢了。我媽找到我之後當場就給了我倆嘴巴,第二天就帶我看大夫去了。”
說起裴順順這個“特異功能”,倒讓孟得忽然想起一個人。
“胡唯,你覺不覺着他跟一個人特像?”
胡唯問:“像誰?”
孟得怪他爛記性:“啧,你那妹妹——”
遙想那是去年冬天,也是快過年,孟得要給胡唯送一些東西,胡唯在外頭還沒回,兩人約好在家樓下碰面。孟得到的稍早了些,就坐在車裏邊抽煙邊等。等着等着,從胡唯家樓道裏鑽出來一個姑娘。
可能是天兒太冷,那姑娘戴着帽子圍巾,把自己捂得十分嚴密,幾乎看不見臉。
姑娘低頭匆匆走過孟得的車,孟得還特意打量了她一下。
身量纖纖,個頭高挑,穿着一件淺粉色棉襖,就是不知長的怎樣——
想着想着,那姑娘在他車屁股後忽然站定,回頭看了一眼。然後像是做心理鬥争似的,磨蹭着,又調頭回來敲了敲孟得的車窗:“哎。”
孟得在一片煙霧缭繞中把車窗降下來:“有事啊?”
姑娘把臉縮在圍巾裏,凍得睫毛上都是冰珠:“這車牌牌是你的嗎?”
孟得活了這麽大還從來沒見過有人敢在大馬路上堵着他這麽問,一時口氣很沖:“你要幹嘛啊?”
“不幹嘛,你就說這牌子是不是你的。”那姑娘講話也不怯場,十分爽利。
孟得嘿了一聲,直接傾身從儲物箱裏摸出兩個本本:“妹妹,瞧好了,行駛證和駕駛本,我叫孟得,車是我前年買的,牌子也是正規上的,有什麽話今天得說清楚。你要說不明白,我可不讓你走。”
那姑娘還真低頭瞥了他行駛本一眼,好像在确認真假。
看完了,她站在車外,雙手揣在口袋裏:“給你提個醒,今天下午玉山路上,xx的白色轎車,跟你這個一模一樣的牌子。”
說完,那姑娘頭也不回地走了。
留下孟得一人在車裏發懵,在後頭疊聲喊她:“哎,哎……”
那姑娘走的很快,孟得追了兩步,見她拐了個彎,又被一台車攔住了,然後是一樣的情況,車窗半降,像他和她剛才一樣,那姑娘彎着腰沖裏頭說着什麽,擺擺手,然後快步離開。
待胡唯回來,孟得把東西交到他手裏,有意提起:“剛才在路口你跟誰說話呢?”
“我四叔的女兒,來家裏拿點東西。”
胡唯這麽一說,反倒讓孟得有些不知所措。本來以爲那丫頭片子是碰瓷或者騙錢的,誰知道還跟胡唯沾親帶故。
這事過了沒兩天,孟得白天上班的時候,忽然沖到樓上拉着胡唯親切握手,激動地連家鄉話都飚出來了:“胡唯,替我謝謝咱妹妹,告訴她,以後就是我親妹子噻——”
小胡爺剛上完廁所提溜着皮帶出來,一頭霧水。
孟得把前幾天在他家樓下發生的故事原原本本講給胡唯聽,說完痛心疾首:“八百多塊錢的罰款啊,我之前就納悶,那些違停闖紅燈都是哪裏來的,結果去查,這龜孫都挂了一個多月了。”
“謝謝,謝謝。幫我把話帶到,改天一定請她吃飯。”
有了這宗事兒,孟得有事沒事就喜歡午休的時候往胡唯辦公室鑽:“你說她也奇,大馬路上那麽多車,她怎麽就能記住,還偏偏是我的?”
小胡爺左腿疊着右腿,打着貪吃蛇。
“你說是不是緣分。”
“她以前就有這毛病。”一聲涼涼打斷,胡唯把手機扔在桌上,往椅子後一仰閉目養神。“凡是成串的數字都記,車牌,手機号,記了過不了一半天,全忘。”
越說孟得越感興趣,男大當嫁,他也着實動了想讓胡唯牽線的心思:“哎,咱四叔四嬸都是幹什麽工作的?她是幹什麽的?”
中午燦爛地大太陽啊,透過三樓窗子照進窗台,照在胡唯的臉上,隻見小胡爺輕睜開眼,盯着孟得,直到看的孟得心裏直發毛,小胡爺又慢條斯理轉過頭,望着窗外——
“她父母沒了。”
一聲沉重歎息。
如今孟得再度借機提起,小胡爺淡淡的态度,沒說像,也沒說不像。
裴順順頂會察言觀色的一個人,看看胡唯,又看看孟得,“哎呦”一聲,裝作十分熱絡地樣子:“我以爲天底下就我自己有這毛病呢,沒想到這還能有親人,小胡哥,有機會你可得介紹我倆認識。”
裴順順緊盯着胡唯,追問了一句:“是你親妹妹?”
胡唯迎上裴順順探詢的眼神。
順順心中咯噔一下,暗呼自己性急,壞了事。
今日戲台上唱的是棋盤山,逢幕後窦仙童上場,英氣地刀馬旦耍得一手好花槍,樂隊開鑼打鼓。
锵锵锵锵锵!!!
裴順順翹着二郎腿,靜等胡唯開口,臉上還是那樣友好笑着。
胡唯則将目光從裴順順臉上移開,落在二樓的戲台上。
正說到忠義堂下有人禀報:羅通抓了大當家攻上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