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聲氣壯山河的叛徒, 唾沫星子差點濺進胡唯眼睛裏!
想他堂堂解/放/軍, 思想素質過硬,原則立場堅定,也是個經得住誘惑考驗的人!如何就給他安了一個叛徒的罪名!!
小胡爺也氣啊,也摸不着頭腦, 可再氣, 還蠻有風度地站在那裏:“要不, 我去看看。”
杜嵇山歎氣,背手佝偻着背:“算了算了, 不追了,由她去吧。”
晚上餃子開鍋, 全都圍在一起吃飯時,杜躍忍不住問:“大哥, 這次又是爲什麽,怎麽又吵起來了。”
杜銳也後悔:“前陣子我同事吃飯時碰上她了, 回到單位跟我講,說她在外頭跟男朋友很親密的樣,我回來問了她兩句, 就跟我急了。”
“你同事還認識杜豌哪?”
杜銳沒吭聲。
怎麽不認識, 他辦公室裏擺着她的照片, 穿着學士服的畢業照,逢人來了都會說:“喲, 杜工, 這是你女朋友啊, 漂亮的哩!”
他也逢人就解釋:“不是,是我妹妹,在雁城,特别不省心。”
幾年下來,單位都知道了杜工有個妹妹,他很疼愛着。
“那話也不該這麽講,你關心她,總得照顧着她是個女孩的面子,哪能問的這麽直白。”杜嵇山情緒不似往常,惆怅地拿起筷子,又放下。“你這回在家能待幾天?”
“明天上午的飛機,這回隻是路過。”
杜銳用外頭的話講,是個科研工作者,有鐵飯碗在體制内的人,學材料出身,常年在外場做實驗。年紀三十出頭,看着卻比同齡人滄桑很多。雖然待遇不錯,但他并不注重吃穿,過的很樸素,一年到頭就那麽幾身工作服,一件襯衫穿露洞了才舍得換。
家裏人聚會時,他在外地風吹日曬的工作,下了班窩在單身宿舍裏,還要熬夜寫論文,搞研究。
單位人都笑話他,大師兄,咱們單位宿舍打更的大爺都換倆了,你什麽時候能搬出去啊,杜銳聽了,穿着舊舊的絨線衣捧着方便面呵笑,笑容寬厚。
他很少話,每天大部分講話都是對着同組的人,說着專業領域裏繁雜的名詞和數據;他也沒什麽朋友,幹什麽事業就接觸什麽圈子,周遭除了領導就是同事。
常年累月下來,就給杜銳造就了這樣的性格。
老派,悶,說話不會拐彎,俗稱:情商低。
誰都知道,他是跟在杜嵇山身邊讓他一手培養起來的,怎麽培養?當成親兒子似的培養呗。
老爺子拿他當自己下半生的寄托,好像看着他,就能看見自己早逝的小兒子。
看着他如願考上大學,如願學了自己當初的專業;看他畢業念碩士念博士,被某個研究單位簽走;看他評上工程師,和自己在書房裏針對某個研究課題侃侃而談,杜嵇山心裏特别欣慰。
記得去年春節,杜銳有五天探親假回家,當時他所在的小組實驗遭遇瓶頸,整日悶悶不樂。
晚上衆人話家常時,他就躲到外面吸煙。
最先發現他的,是大伯家的兒子杜炜。
杜炜見他吸煙很吃驚,扔了垃圾袋,過來蹲在他身邊:“大哥,有煩心事兒?”
杜銳不好意思地咳嗽了兩聲,有些無所适從:“啊,屋裏太鬧,出來想點事情。”
“是工作?”
杜炜和杜銳年齡最相似,當時他妻子懷孕,已經戒煙了好長時間。他知道杜銳心裏壓抑,就陪他抽了一支:“以前也沒見你有這習慣。”
杜銳舉着煙頭:“倒不是怕影響身體健康,隻是這煙一旦吸上了,就是筆大開銷。”
當時杜炜聽了心裏不震驚是不可能的!
這就是他們幾個孫輩的頭頭,他們家的大哥,心細到什麽程度,又克制自己到什麽程度!
杜炜是個細膩的人,聽了這句話,看看杜銳的愁容,鼻子一酸,差點掉眼淚。
于是,扯嗓子一喊:“杜躍!!!”
“哎!來了!”杜躍趴着窗台,“幹嘛啊?”
杜炜朝他一招手:“下來,叫着胡唯,咱哥四個打雪仗。”
杜躍興高采烈地答應,杜炜笑着對杜銳說:“這小子有錢,兜裏揣的都是好煙,今天也削他一回。”
大半夜,四個小老爺們蹲在樹下,吞雲吐霧各自想着各自的哀愁。
忽然杜躍說:“大哥,你這日子過的這麽不高興,回家得了。”
杜銳搖頭,飽含無奈:“爺爺年歲大了……”
另外三人皆是一愣。
合着,你這全是爲了别人活着哪?
“我父母沒了對他是個打擊,他嘴上不說,心裏已經垮了。這人啊,活着的時候不想也不問,沒了的時候就後悔,我不走我父親這條路,他覺得這家裏還是缺一個,将來真有百年那天,也閉不上眼。再說……”杜銳笑笑,無盡包容。“我辛苦一點,二丫就自由一些。”
“女孩子,還是無拘無束,多一點快樂好。”
就是因爲這席話,原本之前不願和他親近的兄弟,在那天都對杜銳有了新的認識,也從心坎裏敬佩他。
隻是杜銳心中的苦,心裏的怨,不能對他妹妹提一個字。
兄妹倆還是見了面就掐,說不上幾句話就打。記得最過分的那次,二丫硬生生揪了杜銳一撮頭發下來。
當時杜銳嘴抽搐着,指着她連說:“你你你你——”
他的頭發啊!杜銳雖然不講究吃穿,可還是很愛惜自己的形象的!搞科研本來就比别人費精力,熬心血,這頭發是什麽,是精氣神兒啊!
二丫也吓壞了,驚恐看着那撮頭發:“我我我我——”她哆嗦着把那一小撮頭發放回去,高舉雙手。“我放回去了啊,我沒動,我真的沒動……”
想起這些哭笑不得的事。
“不對啊。”杜躍倏地擡起頭,沖胡唯說道。“她跟大哥生氣,罵你是叛徒幹啥?”
胡唯當然是知道爲什麽。
八成,把自己當成告密的呗。
他靠在椅子上,一隻手撥弄着水杯,很随意的态度:“誰知道呢。”
繼而想到什麽似的,胡唯呵笑起來:“她瘋起來不是逮誰罵誰。”
杜躍也吃過她的虧,十分認同:“說的對,她心裏要是不痛快了,路上看見隻狗都能跟人家犟一會兒。”
說着,仿佛那副畫面就在眼前似的。
屋裏幾個男人一陣低笑。
這邊,二丫怄了整整一宿啊。
連夜裏做夢都還是在應園春那些事,她起床咬牙切齒地想,跟這個地方犯沖!以後再不去了!就是拿八擡大轎擡我,我都不去了!
早上出門時,杜銳穿着舊外衣,提着行李袋,正在樹下等。
這房子是二丫租的,說自己住有很多方便。
問哪裏方便,這第一就是喝酒方便,關起大門管你是吃雞還是吃魚,隻管随性喝個痛快,沒人勸,更沒酒桌上那麽些寒暄和牢騷。
這第二就是,等到了夏季,獨自在家時不用穿内衣。
以前在爺爺家時,一入了夏,她就得時刻注意着自己的穿着。天曉得雁城七八月份的時候有多熱,三十七八度的高溫,如果在衣裳裏再加一件緊巴巴帶着鋼圈的東西,勒的人能昏死過去。
不像自己住,不用擔心有客來訪,不用擔心有人進屋,站在淋浴下用熱水澆個通透,在床鋪上灑圈花露水,可以穿條花裙子躺在床上讓晚風吹個暢快。
有了這兩條便利,就是誰勸二丫回家,她都是不肯的了。
見到杜銳,二丫并不意外。早在昨天杜嵇山就打來電話跟她講過:“你哥哥不是故意的,也是他的同事看見你就傳了那麽一嘴;他也是不想讓外人看扁了你……你在外頭有喜歡的人了,這很正常,不用怕爺爺知道,也不用不好意思,我們都支持你。”
二丫握着聽筒,想掉眼淚。
看見杜銳,溫吞蹭到他面前,有些不情願。
杜銳也沒說話,蹲在地上拉開行李袋,開始一袋一袋掏東西,什麽椒鹽核桃,五香熏雞,塑封好的豬蹄,裝在瓶子裏的辣椒。
“一會的飛機,馬上要走。前幾天去西安出差給你帶了點東西,你小時候不是最愛吃熏雞嗎,也不知道是不是那家了,時間有限,買的也着急,昨天沒來得及往外拿,你上樓看看,有漏的,壞的,就趕緊扔了。”
杜銳将那些東西一股腦塞進二丫懷裏,行李袋往肩上一背:“我走了啊。”
二丫抱着那堆東西讷讷往前走了兩步,跟屁蟲似的:“你這就走了?”
“走了,說好機場集合,這都要來不及了。”
二丫悶得像個葫蘆,一腳也踹不出個聲響來。
讓她說對不起比登天還難,能這樣低眉耷眼底站在你面前,就相當于跟你道歉了。
都是一個媽媽肚裏鑽出來的,哪能那麽較真。杜銳摸摸她的頭頂:“行了,該幹什麽幹什麽去吧。”
杜銳獨自走出小區,站在街口,攔了一輛車。
出租車停下,載着他奔機場。
哥哥的形象在視線中漸行漸遠,二丫望着遠方,望到出租車都不見了,才舍不得地回家。
一連好幾天過去,二丫在某天下午“哎呀”一聲,忽然重重拍腦袋,想起要給胡唯道個歉。
她錯怪他了。
那天情緒激動,印象裏自己好像打了他,還罵了人。如果這件事情不講清楚,日後該怎麽見面,多難爲情。
她找遍了手機的通訊錄,發現自己沒有胡唯的電話号碼。靈機一動,打給了正在醫院上班的三伯。
杜希正在病房裏。
二丫開門見山,講話清脆:“三伯,我想要小胡哥的電話号碼,找他有點急事。”
杜希給身後醫生們做了個繼續的手勢,快步走到病房外:“你找他能有什麽事?”
“哎呀反正就是有事要講,蠻着急。”
杜希呵呵笑:“還不想跟我說,你拿筆記一下。”
二丫擰出一隻碳素筆,做好記号碼的準備:“你說吧。”
杜希報出一串數字,二丫嗯了兩聲,沒等杜希問她點别的,先一步把電話挂了。
可是胡唯正在開會呢。
最近在搞信息化的培訓,拟培養全電子信息環境下專業作戰指揮人才,聽說還要組織一批人去虬城集訓。
腿上放着本子,一支鋼筆記得飛快,手機在褲兜裏嗡嗡地震動個沒完沒了,胡唯停下動作,微伸直了腿從兜裏将手機摸出來。
是個陌生号碼。
正巧會上說到某個關鍵處,工作下派到科室,領導忽然點名:“胡唯,你把這些材料收集收集,整合意見,然後報給我。”
“是。”身穿軍裝的胡唯站起來,手,也按下拒接鍵。
郝小鵬兩條手臂肌肉凸起,臉都憋紅了:“不行不行,實在沒勁兒了。”
胡唯啧啧搖頭:“那你搞這大的陣仗。”
郝小鵬沉下一口氣,最後向前沖刺:“我知道好漢不提當年勇,你現在不練了,但是人得有個目标,有點奔頭,你就是我的奔頭。”
當年胡唯在連隊還是列兵時,兩分三十六秒是他百米低姿匍匐創下的最高紀錄。
“你光知道那兩分三十六是我最高紀錄,後來怎麽了你知道嗎?”
“怎麽了?癱了?”郝小鵬喘着粗氣到達終點,趴在地上問胡唯。“多少?”
“三分十八。”大拇指精準卡住暫停鍵,“比癱可丢人多了,爬到終點眼前一片黑,起來的時候鐵絲勾住頭皮,這就是那時候留的。”
胡唯低頭,露出後腦勺的疤給他看:“一大攤血,給當時的教導員吓壞了,縫針出來,沖着我就踢了三腳。”
那是胡唯的第一個連隊,教導員是出了名的“惜兵愛兵”,聽說三班胡唯挂了彩,慌裏慌張沖到團部衛生室。
胡唯被班裏戰士架着出來,後腦勺還順着脖子往下流血,教導員敞着衣襟,左手叉腰,右手恨恨點着他:“都說了注意安全注意安全!咱們連輸了赢了都不怕,最怕什麽?最怕你們豁出命去比賽鬥狠!”
胡唯年輕,牛犢子似的體格,還有心情開玩笑:“教導員,咱連也有第一了。”
“是有第一了!第一個在訓練場上挂了大彩的!”教導員聽了氣不打一出來,上去照着屁股給三腳。踢完,從褲兜掏出手絹告訴一臉痛心告訴旁人:“去弄點熱水,給他擦擦,回去一定趴着睡。”
“你說你那時候拼,是爲了什麽?想當班長?想出名,讓連長指導員記住你?”
想起舊事,胡唯仰頭望天,無比惆怅:“是不知道除了那些,你還能幹什麽。”
每天睜開眼重複同樣的事情,早操,訓練,開飯,青春時期男孩所有旺盛精力,想入非非,全都貢獻在了那片單調的訓練場上。
所以他發洩,他争搶,渴望成爲第一,豆大的汗珠從精短的黑發中流淌,淌進眼睛,沖走他對外頭世界的憧憬;淌進衣襟,打消他對花花世界的渴望。然後精疲力盡地望着太陽,腦中勾勒着将來自己的遼闊河山。
郝小鵬歎息,最後看了看眼前這一片空地,也做了一回哲人:“胡幹事,說句從來沒跟你說過的,我總覺得……你不是這裏的人。”
胡唯撣了撣靴子上的灰,心不在焉:“不是這兒的?那我該在哪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