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肚子連擡眼皮的力氣都沒了, 當然是打出租。
這下, 又讓胡唯犯難了。
遇都遇上了, 讓她回家, 大半夜的,不安全;讓她留在這裏等自己送她回去, 一個病号,矯情起來不知道又要怎麽叽歪。
沒等他想出一個合适的辦法,二丫已經替他做出了決定。她拽着他, 往靜點室裏走。
胡唯拉她問:“哪兒去?”
她說:“打針去。”
“我是問你。”
她又說:“我陪着你呀。”
“我這麽大的人了, 還用你陪。”
她又犟:“那你,那你要上廁所怎麽辦?我幫你舉着瓶子。”
胡唯笑起來:“我上廁所你能跟進去嗎?”
二丫語塞。
她并不想走,她非常關心他。
别人不知道一個人看病的孤獨, 二丫很清楚。人家都有愛人子女或父母陪着, 或守在旁邊,或等在門外,心裏是踏實的, 是有所牽挂的。
要是你自己坐在那,冷冷清清地,有人路過,目光落在你身上, 心裏會哦一聲, 然後唏噓, 真可憐。
她不怕别人說自己可憐, 但她不想讓人覺得胡唯可憐。
倆人就這麽僵持着,她不走,胡唯也不進去,最後,他把車鑰匙遞給她:“車裏等我,把暖風開着,我一會就出來,送你回家。”
針紮進靜脈,胡唯左腿疊右腿,在窗下靜坐着。他挑了個很靠後的位置,在角落裏,不大引人注意。
他目光空空地盯着某一處,似乎想什麽想的出神。
他這樣,與周圍環境有些格格不入。明明是在病着,卻沒見他說一句,那雙眼是那麽純淨。他專心地想着,思考着,然後低一低眉。
他心裏裝的事太多了。
樁樁件件,哪一樁哪一件都是情債。
要人命啊。
二丫在停車場找到胡唯的車,鑽進去。
車裏很幹淨,沒有鋪花裏胡哨的坐墊,沒挂任何墜飾。她依言擰開空調,縮在副駕駛等。
這幾日是驚蟄的節氣,驚蟄,衆人都知道,春雷響萬物長,預示着雨水季節來臨,可大多人不清楚,這驚蟄還分三季。
一季,桃花開;二季,雛鳥鳴;三季,鸠鷹飛。
雁城也終于在這一夜迎來了春雨,預示氣候變化。
雷聲滾過,隆隆震耳,玻璃上濺起細細密密的水珠,可這雨下的不痛快,像是有什麽東西在暗處蟄伏,隻等那個時間,才能酣暢淋漓傾盆而下。
車裏的暖風與窗外的寒冷潮濕形成反差,漸漸在玻璃上升起一層霧。
二丫坐着坐着,覺得有些無聊,便伸出手指頭在車窗上畫畫。
先畫個身高腿長的小人兒,再畫上頭發,畫上衣服,畫着畫着,她猛然想到這不是自己的車子,像怕人看見,又攥成小拳頭胡亂把那畫兒擦了。
胡唯從急診大門裏快步出來,雨已經停了,地面潮濕。
他走到車旁,沒急着進去,先彎腰趴在窗外往裏看了看,二丫已經睡着了,頭頂在副駕駛的門邊上,兩隻手對着塞進袖筒。
胡唯輕輕拉開車門,坐進去,夾雜一身雨水氣,又輕輕把門關上。
他叫她:“杜豌——”
二丫不耐地啧了一聲,歪了歪身子,很厭煩被吵醒。
胡唯搖搖頭,從後座撈過自己的軍裝外套蒙在她身上,把車往醫院外的主路開。
這時快淩晨三點了,天是要亮不亮的顔色。
路上遇見一家二十四小時的粥鋪,胡唯把車靠邊停下,老闆正在打盹,見有客人掀開防雨的門簾進來,晃晃頭,打起精神:“您看看吃點什麽?”
胡唯在櫃台前站定,瞧着一桶桶還冒着熱氣的粥。
老闆殷勤介紹:“這個時候,夜宵不夜宵,早餐不早餐的,還是喝點粥好,都是剛熬沒幾個小時的,菠菜豬肝粥,番茄牛腩粥,素一點的還有小米粥。”
胡唯點點頭:“就它吧。”
“好嘞,一碗小米粥,您是在這吃還是帶走?”
“帶走。”胡唯掏出錢包要付賬,想了想,又對老闆說。“等會兒,盛兩碗吧,放一個盒裏就行。”
打包了兩碗小米粥,一份水煮青菜,胡唯拎着紙袋返回車裏。
二丫已經醒了,身上蒙着他外套睡眼惺忪地問:“小胡哥,你幹什麽去了?”
胡唯把紙袋遞過去:“快早上了,回家吃吧。”
這一路她肚子咕噜咕噜叫,在醫院問她怎麽了,她含糊其辭說肚子疼,胡唯就知道搞不好又是胡吃海塞了什麽東西才往醫院裏鑽。
二丫接過來,還很腼腆地道謝:“你不吃?”
“别管我,一會回單位值班,去食堂。”
胡唯再度發動車送她回家,二丫偷瞥胡唯扶着方向盤的樣子,不禁心裏有些難過。
他這樣的人,不該配這樣的車子。
這台老大衆原來是杜希的,他上班代步,後來他被分到雁城,杜希很高興,就将這輛車給了他,說他單位離家遠,路上不遭罪。
明明生得一張好面龐,端端正正的五官,挑不出什麽錯處;站着不駝背坐着也不彎腰;不常言語心卻比誰都細,他笑着看你的時候,眼神直接,寫滿了包容。
想着想着,二丫悲憫地情感湧上來,悶悶地不說話。
胡唯間隙撇她一眼,見她低着頭,以爲她不舒服,也沒主動找話。
就這樣一直送她到家樓下,二丫忽然沒頭沒腦的悶聲問:“小胡哥。”
胡唯盯着前方,“嗯?”
她還是垂着頭,不敢看他。“那天我給你打電話,你怎麽不接呢?”
死鑽牛角尖的性格到底把這個問題問出來了哇,不問,她憋得慌,她得把這件事一直放在心裏。
胡唯不由得失笑,沒想到她還記挂着這個,也這麽在意這個他。微側了側身面對着她,好性兒解釋:“我那天在開會呢,不知道是你的号碼。”
二丫這回擡起頭來,認真看着他:“開會?”
“嗯。”他點頭,不瞞她。“真是開會,最近在搞培訓,我當時如果知道是你,會給你再打回去的。”
說罷,胡唯反将她一軍:“那你找我到底什麽事?這麽着急?”
二丫像被踩了尾巴的兔子,身體一挺。
這個道歉的話,不見面時好說,真見了面,對不起三個字怎麽也說不出口。她哼唧着,直說天太冷,要快點上樓鑽被窩。
“再見!你路上小心!”
車門砰地一聲關上,這隻窩囊兔子撒歡了似地跑進樓裏。
胡唯卻沒走。
他将車窗降下一半,摸出根煙銜在嘴唇中間。
打火機在手裏轉啊轉的,最後咔嗒按出了火苗。
嗓子幹澀,煙霧刺激他一陣不适,又是劇烈咳嗽,咳得驚天動地,腦仁生疼。
樓上,二丫咕咚咕咚幹掉小米粥,鑽進被子裏。
被子嚴嚴實實地圍在脖子周圍,她閉着眼,安沉呼吸。
這是她睡的最踏實的一覺。
而所有人,都希望她這一覺能睡的長一點,再長一點。
因爲這一覺醒來之後,雁城即将迎來一場暴雨。
就要變天了。
三伯杜希突發急病,被推進手術室,命懸一線,生死攸關。
杜嵇山坐在手術室門外,老淚漣漣,這個原本和睦熱鬧的家庭仿佛一夜間就垮了。
二伯杜甘眼睛通紅揪着胡唯怒氣沖天,連連罵他狼心狗肺。
杜家亂成一團,哭的哭,喊的喊,勸架的勸架,沉默的沉默。
這還不是讓人最痛苦的呀。
最讓二丫傷心絕望的,是有人告訴她。
你小胡哥要走了,從此,他再也不是杜家的人了。
他親爸爸找上門來,要把兒子領走哪!
不僅他親爸爸來了,那些身後跟着的男男女女,都是要把他帶走的人,哪一個都不容小觑。
他家本不在雁城,是在那千裏之外的虬城!虬城!
轟隆一聲巨響,二丫夢中的城塌了。
她細細地蹙着眉,嗚咽咽地哭,嘴裏不停喊着小胡哥。
樓下守着她的胡唯一根煙畢,開門将煙頭扔進小區樓下的垃圾桶裏。
他踏着清晨滿地露水,挺拔削瘦的身影在冷風中無比孤獨。他低着頭望着小區的濕漉漉的草地,綠油油的苗苗,纖細柔軟的身段,綠的生機勃勃,綠的春意盎然。
胡唯純淨的眼含着不舍,含着掙紮,最後……
是幹脆利落地決絕。
裴順順是個妙人。
抛開風度翩翩的模樣,一舉一動的矜持,單從名字上講,也是得了上天眷顧的。
之所以叫順順,是因爲他爹娘太寵愛他了,希望他從娘胎裏一鑽出來就順風順水,無病無災。
偏偏這個順順還很争氣,生了個絕頂聰明的大腦,從小就是神童。一閉眼,任何數字加減乘除法張嘴就來,心中算盤打得噼裏啪啦響。
餐桌上服務生端來一道開胃的老醋花生,盛在翠綠的瓷碟兒用陳醋和蜂蜜浸着,眼睛一掃,筷子輕撥,裴順順老毛病就又犯了。
“這花生豆兒有三十六個——”
“哎呦!!”
孟得把面巾紙團成團砸到裴順順臉上:“你這毛病,還沒改哪?”
裴順順對胡唯抱歉地欠了欠身:“實在對不起,從小就有這個毛病。”
胡唯倒覺得他這毛病挺有意思:“看一眼就能知道是多少?”
裴順順謙虛的很:“八九不離十吧。”說着,他拿起桌上的牙簽盒撬開蓋子,瞥一眼,又自信地放回去。“六十九根。”
胡唯心想這可奇了。
“他這是強迫症,大夫說這就跟那擠眼睛一樣,是心理暗示,治不好。”孟得替他解釋道。
胡唯說:“這毛病别人想得還得不上呢,治它幹什麽。”
“你不知道。”裴順順筷子拈起一顆花生送進嘴裏,“小時候我媽帶我去公園玩兒,看見人家賣氣球的,我就跟在人家屁股後頭數,想看看這氣球到底有多少,結果差點跟着人家走丢了。我媽找到我之後當場就給了我倆嘴巴,第二天就帶我看大夫去了。”
說起裴順順這個“特異功能”,倒讓孟得忽然想起一個人。
“胡唯,你覺不覺着他跟一個人特像?”
胡唯問:“像誰?”
孟得怪他爛記性:“啧,你那妹妹——”
遙想那是去年冬天,也是快過年,孟得要給胡唯送一些東西,胡唯在外頭還沒回,兩人約好在家樓下碰面。孟得到的稍早了些,就坐在車裏邊抽煙邊等。等着等着,從胡唯家樓道裏鑽出來一個姑娘。
可能是天兒太冷,那姑娘戴着帽子圍巾,把自己捂得十分嚴密,幾乎看不見臉。
姑娘低頭匆匆走過孟得的車,孟得還特意打量了她一下。
身量纖纖,個頭高挑,穿着一件淺粉色棉襖,就是不知長的怎樣——
想着想着,那姑娘在他車屁股後忽然站定,回頭看了一眼。然後像是做心理鬥争似的,磨蹭着,又調頭回來敲了敲孟得的車窗:“哎。”
孟得在一片煙霧缭繞中把車窗降下來:“有事啊?”
姑娘把臉縮在圍巾裏,凍得睫毛上都是冰珠:“這車牌牌是你的嗎?”
孟得活了這麽大還從來沒見過有人敢在大馬路上堵着他這麽問,一時口氣很沖:“你要幹嘛啊?”
“不幹嘛,你就說這牌子是不是你的。”那姑娘講話也不怯場,十分爽利。
孟得嘿了一聲,直接傾身從儲物箱裏摸出兩個本本:“妹妹,瞧好了,行駛證和駕駛本,我叫孟得,車是我前年買的,牌子也是正規上的,有什麽話今天得說清楚。你要說不明白,我可不讓你走。”
那姑娘還真低頭瞥了他行駛本一眼,好像在确認真假。
看完了,她站在車外,雙手揣在口袋裏:“給你提個醒,今天下午玉山路上,xx的白色轎車,跟你這個一模一樣的牌子。”
說完,那姑娘頭也不回地走了。
留下孟得一人在車裏發懵,在後頭疊聲喊她:“哎,哎……”
那姑娘走的很快,孟得追了兩步,見她拐了個彎,又被一台車攔住了,然後是一樣的情況,車窗半降,像他和她剛才一樣,那姑娘彎着腰沖裏頭說着什麽,擺擺手,然後快步離開。
待胡唯回來,孟得把東西交到他手裏,有意提起:“剛才在路口你跟誰說話呢?”
“我四叔的女兒,來家裏拿點東西。”
胡唯這麽一說,反倒讓孟得有些不知所措。本來以爲那丫頭片子是碰瓷或者騙錢的,誰知道還跟胡唯沾親帶故。
這事過了沒兩天,孟得白天上班的時候,忽然沖到樓上拉着胡唯親切握手,激動地連家鄉話都飚出來了:“胡唯,替我謝謝咱妹妹,告訴她,以後就是我親妹子噻——”
小胡爺剛上完廁所提溜着皮帶出來,一頭霧水。
孟得把前幾天在他家樓下發生的故事原原本本講給胡唯聽,說完痛心疾首:“八百多塊錢的罰款啊,我之前就納悶,那些違停闖紅燈都是哪裏來的,結果去查,這龜孫都挂了一個多月了。”
“謝謝,謝謝。幫我把話帶到,改天一定請她吃飯。”
有了這宗事兒,孟得有事沒事就喜歡午休的時候往胡唯辦公室鑽:“你說她也奇,大馬路上那麽多車,她怎麽就能記住,還偏偏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