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很燙……”她咕哝着和他分開,心中憂愁。“這個季節就是這樣,說不準什麽時候就感染了細菌病毒。”
正巧護士推着小車來打針,站在門口喊:“胡唯?胡唯是誰?”
胡唯和她分開,還緩不過神的樣,咳嗽一聲,對護士示意。“我是——”
“快,過來。”
胡唯單手抄兜,戳在那裏問二丫:“你怎麽來的?”
拉肚子連擡眼皮的力氣都沒了,當然是打出租。
這下,又讓胡唯犯難了。
遇都遇上了,讓她回家,大半夜的,不安全;讓她留在這裏等自己送她回去,一個病号,矯情起來不知道又要怎麽叽歪。
沒等他想出一個合适的辦法,二丫已經替他做出了決定。她拽着他,往靜點室裏走。
胡唯拉她問:“哪兒去?”
她說:“打針去。”
“我是問你。”
她又說:“我陪着你呀。”
“我這麽大的人了,還用你陪。”
她又犟:“那你,那你要上廁所怎麽辦?我幫你舉着瓶子。”
胡唯笑起來:“我上廁所你能跟進去嗎?”
二丫語塞。
她并不想走,她非常關心他。
别人不知道一個人看病的孤獨,二丫很清楚。人家都有愛人子女或父母陪着,或守在旁邊,或等在門外,心裏是踏實的,是有所牽挂的。
要是你自己坐在那,冷冷清清地,有人路過,目光落在你身上,心裏會哦一聲,然後唏噓,真可憐。
她不怕别人說自己可憐,但她不想讓人覺得胡唯可憐。
倆人就這麽僵持着,她不走,胡唯也不進去,最後,他把車鑰匙遞給她:“車裏等我,把暖風開着,我一會就出來,送你回家。”
針紮進靜脈,胡唯左腿疊右腿,在窗下靜坐着。他挑了個很靠後的位置,在角落裏,不大引人注意。
他目光空空地盯着某一處,似乎想什麽想的出神。
他這樣,與周圍環境有些格格不入。明明是在病着,卻沒見他說一句,那雙眼是那麽純淨。他專心地想着,思考着,然後低一低眉。
他心裏裝的事太多了。
樁樁件件,哪一樁哪一件都是情債。
要人命啊。
二丫在停車場找到胡唯的車,鑽進去。
車裏很幹淨,沒有鋪花裏胡哨的坐墊,沒挂任何墜飾。她依言擰開空調,縮在副駕駛等。
這幾日是驚蟄的節氣,驚蟄,衆人都知道,春雷響萬物長,預示着雨水季節來臨,可大多人不清楚,這驚蟄還分三季。
一季,桃花開;二季,雛鳥鳴;三季,鸠鷹飛。
雁城也終于在這一夜迎來了春雨,預示氣候變化。
雷聲滾過,隆隆震耳,玻璃上濺起細細密密的水珠,可這雨下的不痛快,像是有什麽東西在暗處蟄伏,隻等那個時間,才能酣暢淋漓傾盆而下。
車裏的暖風與窗外的寒冷潮濕形成反差,漸漸在玻璃上升起一層霧。
二丫坐着坐着,覺得有些無聊,便伸出手指頭在車窗上畫畫。
先畫個身高腿長的小人兒,再畫上頭發,畫上衣服,畫着畫着,她猛然想到這不是自己的車子,像怕人看見,又攥成小拳頭胡亂把那畫兒擦了。
胡唯從急診大門裏快步出來,雨已經停了,地面潮濕。
他走到車旁,沒急着進去,先彎腰趴在窗外往裏看了看,二丫已經睡着了,頭頂在副駕駛的門邊上,兩隻手對着塞進袖筒。
胡唯輕輕拉開車門,坐進去,夾雜一身雨水氣,又輕輕把門關上。
他叫她:“杜豌——”
二丫不耐地啧了一聲,歪了歪身子,很厭煩被吵醒。
胡唯搖搖頭,從後座撈過自己的軍裝外套蒙在她身上,把車往醫院外的主路開。
這時快淩晨三點了,天是要亮不亮的顔色。
路上遇見一家二十四小時的粥鋪,胡唯把車靠邊停下,老闆正在打盹,見有客人掀開防雨的門簾進來,晃晃頭,打起精神:“您看看吃點什麽?”
胡唯在櫃台前站定,瞧着一桶桶還冒着熱氣的粥。
老闆殷勤介紹:“這個時候,夜宵不夜宵,早餐不早餐的,還是喝點粥好,都是剛熬沒幾個小時的,菠菜豬肝粥,番茄牛腩粥,素一點的還有小米粥。”
胡唯點點頭:“就它吧。”
“好嘞,一碗小米粥,您是在這吃還是帶走?”
“帶走。”胡唯掏出錢包要付賬,想了想,又對老闆說。“等會兒,盛兩碗吧,放一個盒裏就行。”
打包了兩碗小米粥,一份水煮青菜,胡唯拎着紙袋返回車裏。
二丫已經醒了,身上蒙着他外套睡眼惺忪地問:“小胡哥,你幹什麽去了?”
胡唯把紙袋遞過去:“快早上了,回家吃吧。”
這一路她肚子咕噜咕噜叫,在醫院問她怎麽了,她含糊其辭說肚子疼,胡唯就知道搞不好又是胡吃海塞了什麽東西才往醫院裏鑽。
二丫接過來,還很腼腆地道謝:“你不吃?”
“别管我,一會回單位值班,去食堂。”
胡唯再度發動車送她回家,二丫偷瞥胡唯扶着方向盤的樣子,不禁心裏有些難過。
他這樣的人,不該配這樣的車子。
這台老大衆原來是杜希的,他上班代步,後來他被分到雁城,杜希很高興,就将這輛車給了他,說他單位離家遠,路上不遭罪。
明明生得一張好面龐,端端正正的五官,挑不出什麽錯處;站着不駝背坐着也不彎腰;不常言語心卻比誰都細,他笑着看你的時候,眼神直接,寫滿了包容。
想着想着,二丫悲憫地情感湧上來,悶悶地不說話。
胡唯間隙撇她一眼,見她低着頭,以爲她不舒服,也沒主動找話。
就這樣一直送她到家樓下,二丫忽然沒頭沒腦的悶聲問:“小胡哥。”
胡唯盯着前方,“嗯?”
她還是垂着頭,不敢看他。“那天我給你打電話,你怎麽不接呢?”
死鑽牛角尖的性格到底把這個問題問出來了哇,不問,她憋得慌,她得把這件事一直放在心裏。
胡唯不由得失笑,沒想到她還記挂着這個,也這麽在意這個他。微側了側身面對着她,好性兒解釋:“我那天在開會呢,不知道是你的号碼。”
二丫這回擡起頭來,認真看着他:“開會?”
“嗯。”他點頭,不瞞她。“真是開會,最近在搞培訓,我當時如果知道是你,會給你再打回去的。”
說罷,胡唯反将她一軍:“那你找我到底什麽事?這麽着急?”
二丫像被踩了尾巴的兔子,身體一挺。
這個道歉的話,不見面時好說,真見了面,對不起三個字怎麽也說不出口。她哼唧着,直說天太冷,要快點上樓鑽被窩。
“再見!你路上小心!”
車門砰地一聲關上,這隻窩囊兔子撒歡了似地跑進樓裏。
胡唯卻沒走。
他将車窗降下一半,摸出根煙銜在嘴唇中間。
打火機在手裏轉啊轉的,最後咔嗒按出了火苗。
嗓子幹澀,煙霧刺激他一陣不适,又是劇烈咳嗽,咳得驚天動地,腦仁生疼。
樓上,二丫咕咚咕咚幹掉小米粥,鑽進被子裏。
被子嚴嚴實實地圍在脖子周圍,她閉着眼,安沉呼吸。
這是她睡的最踏實的一覺。
而所有人,都希望她這一覺能睡的長一點,再長一點。
因爲這一覺醒來之後,雁城即将迎來一場暴雨。
就要變天了。
三伯杜希突發急病,被推進手術室,命懸一線,生死攸關。
杜嵇山坐在手術室門外,老淚漣漣,這個原本和睦熱鬧的家庭仿佛一夜間就垮了。
二伯杜甘眼睛通紅揪着胡唯怒氣沖天,連連罵他狼心狗肺。
杜家亂成一團,哭的哭,喊的喊,勸架的勸架,沉默的沉默。
這還不是讓人最痛苦的呀。
最讓二丫傷心絕望的,是有人告訴她。
你小胡哥要走了,從此,他再也不是杜家的人了。
他親爸爸找上門來,要把兒子領走哪!
不僅他親爸爸來了,那些身後跟着的男男女女,都是要把他帶走的人,哪一個都不容小觑。
他家本不在雁城,是在那千裏之外的虬城!虬城!
轟隆一聲巨響,二丫夢中的城塌了。
她細細地蹙着眉,嗚咽咽地哭,嘴裏不停喊着小胡哥。
樓下守着她的胡唯一根煙畢,開門将煙頭扔進小區樓下的垃圾桶裏。
他踏着清晨滿地露水,挺拔削瘦的身影在冷風中無比孤獨。他低着頭望着小區的濕漉漉的草地,綠油油的苗苗,纖細柔軟的身段,綠的生機勃勃,綠的春意盎然。
胡唯純淨的眼含着不舍,含着掙紮,最後……
是幹脆利落地決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