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丫今天回公司上班,說是上班,其實就是個翻譯中介,擠在玉熙路的一排留學咨詢機構中間。
公司老闆姚輝是二丫的同學兼閨蜜,家境不錯,以前和她一樣是個翻譯,後來這行幹膩了,幹脆自己開了個中介公司,專門對接有業務需求的外企展商之類。
一進門,幾個同事正圍在一起,公司小李過年回來換了部新手機,美國貨,蘋果3GS,聽說花了幾千塊。
這一年,蘋果手機才剛剛在城市中悄然興起。
二丫也湊過去看熱鬧,小李得意地在屏幕上劃來劃去:“這東西,沒買之前是個稀罕物,買了之後……也就那麽回事吧。”
“不錯不錯。”二丫拎着包連手都沒敢伸,站在人堆兒裏連連點頭肯定:“多少錢?”
小李比了個五。
二丫咋舌:“這麽貴?”
“這還是托人買的呢。”
二丫低頭看看自己口袋裏的諾基亞,默默走回座位,開始打水擦桌子。
“哎,杜豌,你也買一個呗,你不是一直都挺喜歡手機嗎,我親戚在店裏能給優惠。”小李隔着工位擋闆殷勤勸她。
“我?”二丫脫了大衣,就穿了一件駱駝色的高領羊絨衫,袖子推到手肘處,用力擰着濕毛巾:“不買,五千能換台筆記本了。”
小李撇撇嘴,坐回位子上。
二丫在小李身後擦着桌子,間隙用目光偷瞄他桌上的手機一眼,過一會,又偷看一眼,心裏癢癢的。
中午在公司對面的快餐店裏,二丫像個苦哈哈似的看着窗外歎氣,眉毛皺起來。過一會,身子往窗邊微側,換了個姿勢,又是一聲:“唉——”
姚輝端着餐盤疾步走來,風風火火:“總唉聲歎氣像個病秧子似的,看着喪氣。”
二丫打不起精神來,“本來就是個病秧子,難受着呢。”說着,她掏出一張紙巾,用力擤了擤鼻子。
“難受也沒見你耽誤吃。”姚輝落座,将筷子細心剔掉木刺遞給她。“老規矩,你的大碗加肉。”
瞥見肉,二丫身體往前蹭了蹭。
姚輝匪夷所思:“你也挺瘦,飯量怎麽這麽大呢。”
“你小時候沒受過窮,我這是先天不足後天補。”
“得了吧,誰也沒虧你,别說的像吃糠咽菜長大的。我真的沒跟你沒開玩笑,抽空去醫院查查,臉色也不好,這麽吃,可能是甲狀腺有問題。”
二丫嘴被塞的鼓鼓的:“都跟你說了沒事,前一陣折騰的。”
大年初三那天,二丫自駕去了幾百公裏外的晖春縣城看姥姥,她在老太太身邊待了七年,還是上初中時被杜嵇山接回來的。接她回雁城那天,老太太踩着縫紉機,帶着老花鏡,一聲不吭。
二丫的大伯有些爲難,提着水果補品站在身後:“大娘,把杜豌接回去,她能跟她哥哥在一塊,還能好好讀書,上中學正是要緊的時候,家那邊的學校條件比咱們縣城要好很多。”
老太太雖沒有大文化,心裏清亮:“你們老爺子當初說把孩子給我就給我,現在說接就要接?杜豌是他孫女不假,可她媽更是我女兒,她也是我孫女!”
老太太幹了半輩子裁縫,手快,嘴也不饒人:“你們家重男輕女,當初杜豌和她哥哥兩個,你們指了名要把男丁帶走,杜豌那時年紀小不明白,可現在長大了,你以爲她不清楚你們怎麽想的?要那個,不要這個。将來遭報應喲。”
“大娘,您也知道,我母親走的早,家裏都是男人,丫丫确實沒個信得過的人來帶。您是她親姥姥,把她交給誰都不如交給您放心。而且那時小滿和吳青剛沒,老爺子本意也是想留個孩子在您身邊寬慰您,而且……不是我們不要,是您堅持要留杜豌的不是?”
咔哒哒的縫紉機忽然停下。
二丫大伯的心都要提起來了——
半晌,老太太歎氣,耷拉着眼皮:“我知道你們杜家都是大知識分子,想讓孩子出人頭地,但是杜豌去了你們家,我不求她學習能多好,隻吃喝别短了她,她淘氣了,不聽話了,更别打她。女娃娃是最碰不得的,碰一下,她以後都記着,沒尊嚴哪……”
杜敬懸着的一顆心放下,鄭重保證:“您放心,别說她爺爺舍不得了,要是對她不好,怎麽對得起她父母。”
老太太拿着剛才一直做的活計,是條藍底白花的棉褲。
将褲子對折,老太太又轉身尋了一個袋子将它裝進去:“四點放學,學校就在路口。”
給外孫女做的棉褲交到她大伯手上,老太太背過身,蹒跚進屋去了。
從那以後,每年大年初三,二丫都會回晖春看姥姥。
一晃十多年過去了,老太太因爲年齡大了身邊沒人照料,被送去了當地條件最好的敬老院,身體還算硬朗,隻是有些糊塗了。有時認人,有時不認得。
前些天,二丫開了五六個小時的車去看她,老太太就正糊塗着。剛開始隻是睡,睡醒了,見二丫坐在她床邊,就小孩子一樣地笑,拉着她的手把她當成了敬老院的護士,一會講中午飯鹽放多了,一會又嫌棄床單不是橘色的。
二丫給她換好床單,抱住姥姥開始輕晃,姥姥呀,姥姥呀,你啥時候能認得我呢,我是杜豌呀。
老太太在外孫女懷裏睡着了,二丫也困倦睡着了。
她在敬老院陪了姥姥五天,直到初八才回來。
臨走時爲了讓老太太滋潤些,二丫還包了幾個紅包上下打點一番,她這人不會說場面話,隻讪笑着塞進照顧老太太的人手裏:“給您添麻煩了,添麻煩了。”
“老太太要是想吃什麽要什麽,勞您跑腿,别讓她餓着,渴着。她要是發脾氣了,您們也别往心裏去,哄哄就是。”
收了答謝禮的小護士們自然高興:“你就放心吧。”
說是放心,怎麽能放心呢。回雁城這一路二丫都在想,聽說市裏哪個醫院新成立了一個老年療養中心,設施條件都比晖春的條件要好,除了費用高些。
不想這事還好,一想起來,二丫又愁眉苦臉的:“快一個月不開工了,沒活幹啊。”
姚輝低頭吃飯:“沒事幹休息休息還不好,等開春博覽會招商,忙的你腳不沾地。”
二丫是個錢串子,隔段時間沒收成,心裏發慌,這也是姚輝認識她這麽長時間最看不透她的地方。
“你說你平常也沒少掙,可也沒見你怎麽花,你攢錢到底幹什麽?買房?”
二丫托着腮幫子,有一下沒一下戳着碗裏的面條,心不在焉:“反正……有大用處。”
至于有多大的用處,隻有二丫自己知道。
忽然手機叮鈴一聲響,姚輝閱過短信,才想起來對二丫提:“對了,咱班班長章濤你記得嗎,來雁城出差,想晚上聚一聚,特地跟我說要你過去,老同學好幾年沒見了,去呗。”
“章濤啊……”提起這個人,二丫有些抵觸。“我不想去。”
章濤,北二外他們那一屆的知名人士,大學四年的班長。
在英語學院裏,尤其是女生多的班級,男班長就像衆星捧月般地存在,女孩子有什麽事都愛示弱找他,而作爲班裏挑大梁的男生,也就格外喜歡出頭逞意氣。
章濤成績優秀,家境富裕,因此人緣相當不錯。
本該是老同學相見兩眼淚汪汪的戲碼,可惜就可惜在章濤曾經追過二丫,兩人有過那麽一小段情窦初開,可惜沒能圓圓滿滿,鬧了個不歡而散。
畢業那天,章濤和班裏每位同學擁抱告别,唯獨漏了她。
二丫坐在小樹下摳着草兒,遙望同學們有說有笑,好不郁悶。
姚輝勸道:“知道你心裏别扭,但是畢業這麽長時間了,人家特意說要咱班同學在雁城的都來,還點了你的名。不去好像你氣量太小,還挂記着上學那些事,讓他多想。”
二丫一想,姚輝說的也對。本來就是學生時代的窘事,人家也沒别的意思,同學叙叙舊,她太小家子氣反而不好。
見她有所動搖,姚輝擦擦嘴,拎包站起來:“那就這麽定了,晚上應園春,下班一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