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春節,臘月二十八那天下了場大雪,路上被融雪劑撒的泥濘,哪裏都灰秃秃的。
恰逢出門高峰,環橋堵車,一個個都像蝸牛緩慢挪動着屁股,叫人心生煩躁。
二丫坐在車裏,無聊用手指刮着玻璃上的霜,見橋下商鋪家家挂紅貼福,不由得凍的縮脖子歎氣:唉——
又要過年了。
上午在和平招賓館有個會,商務貿易洽談,年下翻譯人手不夠,二丫去打野工,一場跟下來給兩千塊錢,這錢不掙白不掙。
她原是個半吊子翻譯,當年高考成績不好不壞,頂尖的學府夠不上,普通一本大學倒是能挑挑,問她想學啥,她說啥都行。家裏人給她出主意,繼承你爺爺老本行,讀工科?她一翻身,懶得像頭驢,隻說,不愛算術。大家又說,那學财會吧,小姑娘畢業了做财務工作,穩定。她又一翻身,頭往被裏一蒙:不愛數錢。
說了好幾個,姑奶奶上嘴皮碰下嘴皮一一否決,最後家裏人摔了課本,這也不幹那也不幹,真是沒人能管得了你了。
說完,頭上綁着沖天揪,穿着花褲子的二丫從床上翻身而起,抄起當年報考手冊胡亂一指,對着外國語學院說:我要學這個。
稀裏糊塗混入大學生隊伍,天天早上眼睛沒睜開就從被窩拉起來晨讀,寒冬臘月蹲在圖書館背單詞語法,二丫萬萬沒想到當初無心選擇的專業能讓她這麽遭罪,她開始後悔啊,難過啊,雙眼飽含淚水天天扒藝術系窗根兒想轉系去學畫畫啊,奈何家裏就是不同意。
原話是這麽講的:“供你吃供你喝,學校自己挑的,專業自己選的,我們誰都沒幹涉你,現在你也是大人了,大人嘛!就得爲自己的行爲負責!”
數九天,二丫抽着鼻涕,抱着一盆剛從水房收回來的衣服邊走邊哭。
負啥責啊負責,她上學比别人早一年,生日都沒過呢。可哭歸哭,第二天頂着倆核桃眼睛還是得老老實實去上課。晚上打着小台燈在寝室看漫畫,她還安慰自己:算了算了,既來之則安之吧。
就這麽稀裏糊塗念完了大學,身邊同學大抵是出國深造或者備考公務員想去機關抱個鐵飯碗,這樣一來就顯得競争頗爲激烈了。
二丫站在人潮洪流中左右觀望,抄起小椅墊,拍拍屁股做了個決定——
回老家!!!
大城市競争着實慘烈,吾等歸鄉投身建設方是大計。
就這麽着,她做起了交傳翻譯的行當。
雁城是個二線重工業城市,經濟發展相對落後,競争力也小一些,何況這行的圈子就這麽大,翻譯嘛,業務能力都差不多,用誰都是用。二丫出挑就出挑在名校畢業,形象好,又有股機靈勁。
所謂機靈,就是會看眼色,曉大局。
像她們這種挂在中介公司沒有固定飯碗的翻譯,多是由人介紹,某某飯局上提起哪裏有業務,提一句,“哎,我認識個人,xx學校畢業的,博覽會我們展台連續幾年都是她在做,能力很強。”說完,趁熱打鐵将對方名片或者聯系方式推薦給雇主,還要在耳邊低聲補一句,你放心,我們公司常年合作,你就說是我讓你聯系她的,比外面那些翻譯公司價格要低——
都是跑江湖借人情的買賣,見二丫來了,對方也會說一嘴,之前劉姐将你介紹給我,說你不錯,可要好好幹呀。
二丫和雇主謙虛笑着,嘴上答應着一定一定,待事後拿了報酬,就會抓住機會買個禮物,送給這位幫她聯系業務的中間人。
有時是一瓶香水,有時是一條絲巾。
送的時候,她還蠻會說,也不明着感謝人家幫忙介紹這單生意,隻和對方講美容,說天氣,一來二去關系近了,兩人坐在咖啡廳裏,人家覺得她還算是個情商高的,就會說些家長裏短的親近話。
什麽老公不做家務孩子又是叛逆期不聽話呀,什麽婆婆難伺候不給好臉色啊,二丫一個在家裏好吃懶做的姑娘,連正經男朋友都沒有,哪裏能真正理解這些處于“上有老下有小”的中年煩惱,聽了,隻會配合着點頭,人家歎氣,她也歎氣,人家抹眼淚,她就及時遞過兩張紙巾。
待人家傾倒完心裏垃圾,就會反問她,你家裏父母是做什麽的呀?你是外語學院畢業的,怎麽沒想過留在大城市?
這時,二丫則憂愁地皺起眉,很傷感的模樣:“我父母在小時候就沒了……”
寥寥幾句,就給對方構畫出一個年幼失了雙親,全憑自己雙手奮鬥闖出一片天的積極小青年形象,說的對方同情心泛濫,臨走時,還不忘挽着手鼓勵她:“你放心,我們會展中心這樣的對外招商每年都有,遇到合适的機會我幫你多推薦,但是你也得自身努力,把水平再提高提高,人家問我,也好說的出口。”
從業兩年,攢下些資源,雖沒出人頭地,可二丫的小日子過得倒也滋潤。
有剛入行的同事眼紅,私下罵她谄媚,難聽話說盡:年紀輕輕的小姑娘,忒會人情世故,一身市儈氣,呸!
都是些剛走出大學校門的學生,初出茅廬,都清高好面子,觀念裏自己仍是世界中心,尚未把人與人之間的相處感受劃入重點。
殊不知那些窩在辦公室的老油子們心中道:你們這些娃娃呀,人家能左右逢源是心胸,至于市儈,那是本性。
在社會這樣的大熔爐裏,自身能力過硬是敲門磚,更能吃的開的,可不就是二丫這樣嘴甜會來事兒的姑娘?
可——
提起這二丫,這些老油子們心裏也納悶。
固然她性格開朗,可這個年紀,那張能說會道的伶俐小嘴,那雙沉靜流轉的靈動眼神,确實有着超出同齡人的成熟和世故。
這樣的孩子,要麽就是家中父母做生意,從小耳濡目染。
要麽,就是從小吃過大苦,逢人讨眼色,心裏自卑哪!
“阿嚏——!!!”
一個驚天動地的大噴嚏硬是被二丫捂着嘴生生憋了回去。
她扭身用紙巾揉了揉鼻子,心想,這是哪個又在背後念叨我?
這一日上午召開的洽談會是與航空方面有關的貿易合作,爲答謝外商投資中午有個冷餐招待,一桌的涼菜甜點,二丫吃不慣這些西式玩意,端着盤子咂咂嘴,沒啥胃口,膩膩歪歪地隻等着散會回家。
按照慣例,每年春節她都去她爺爺家守歲,一大家男女老少斂巴斂巴湊上十來口子,好不熱鬧。
好不容易捱到結束,二丫從賓館出來吹着口哨,喜氣洋洋開着自己那輛小紅車回家了。
說起她這台車,當時還雞飛狗跳折騰了好幾天。
起因是她坐公交崴了腳,腳踝腫的小饅頭高,天天在家疼的眼淚汪汪,她爺爺看孫女可憐,腦子一熱,就提了句:“要不,給你買台車?”
二丫原本愁眉苦臉的,一聽這話,眼珠锃亮。
但是車這個東西,越看越超出預算,原本想着搞一台三四萬塊的手動擋代步,最後看着看着,就變成了落地将近十萬的簡約舒适型。
存折裏沒那麽多啊,二丫又是個摳門的性格,哼唧了半個多月,最後她爺爺心髒受不了了:“哎呦快别盯着路上看了,買吧,買吧。不夠,我給你添。”
二丫一拍大腿,心想我就等你這句話呢!
就這麽着,祖孫倆合資了一台小汽車,才上路幾個月,二丫很是寶貝。
從外環橋下來,拐進一條兩側都是老舊黃牆的寬敞路,這條路通往郊區的學校家屬樓,因爲這條路少有人煙,等紅綠燈時,二丫警覺瞥了眼後視鏡,發現身後還跟着一輛車。
相較她這台髒兮兮的不同。
是輛很低調的黑色大衆,車身锃亮,十分幹淨。
大概是察覺到前頭有人在看,黑色轎車方向盤一拐,停到她并排的車道上,落下車窗。
隻見駕駛座的人裹着大棉迷彩襖,一身樸素,正微笑着看她。
二丫連忙也把車窗降下來,嘴裏呵出團團冷氣:“你怎麽才回來?”
那人笑容燦爛,似乎與她很熟:“單位抓壯丁,跟領導一起送溫暖去了。你幹什麽去了?打扮的可夠熱鬧的。”
二丫嘿嘿一樂,知道他指的是她車屁股上貼的那對小春聯:“今年本命年,要搞點紅沖沖災。”
是了,她今年二十四,正屬虎,是本命年。
綠燈亮。
坐在車裏的人朝她颔首:“你先走,我跟着你。”
二丫點點頭,先竄出去,緊接着,身後那輛車向給她護航似的,倆人一前一後駛進路盡頭的家屬區大門,停在一幢灰色樓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