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磊如實說道, 他也沒有撒謊,出了汗之後他的身上黏黏膩膩的, 如果不洗個澡的話,他根本就睡不着。
其實在葛磊小時候, 他根本就沒有這麽多的窮講究,那個時候,家裏面根本就沒有自來水,吃的喝的用的水都是從村裏面的水井之中打來的。
家裏面的水缸有一人高,灌滿的話得挑着扁擔來回四五次, 燒水的話得要用柴,撿柴劈柴也很累人, 葛磊也不是什麽勤快的人, 洗澡這麽麻煩,所以他也就懶得去洗,哪怕是在夏天, 他也常常是四五天的時間都不會洗澡, 最後直到臭得他老娘實在看不過去了,他才會勉勉強強洗一次澡。
但是現在的葛磊并不是小時候的他,現在的他已經過了四十幾年幹淨日子, 現在自然也就變得講究了起來。
聽到葛磊說有汗不舒服的時候,葛青山的臉色有些奇怪, 他上下打量了葛磊一番, 不過卻沒說什麽, 而是出去拿了一個搪瓷盆過來, 灌了半盆水之後,又将毛巾塞給葛磊。
“成成成,也不知道你啥時候這麽愛幹淨了,喏,這水給你,你自己個兒擦擦吧。”
那大鐵鍋燒了挺多水的,都夠現在的葛磊下去撲騰了,但是葛青山就隻勻出來出了這麽一點點給他,見到葛磊朝着鍋裏面看,葛青山搖了搖頭,認真地說道:“這可不能再給你了,這些水是要給你老娘洗澡的,你也知道你老娘愛幹淨,天天都要洗澡,你這大臭小子,随便擦擦也就成了。”
葛磊痛快兒洗個澡的,但是想想要洗澡還得劈柴燒水,以他現在這麽大病初愈的身體是折騰不起來的,他默默地端了水盆回了自己的房間,簡單擦拭了一下之後,又從旁邊的衣櫃裏面翻出一套幹淨的衣服換在了身上。
清洗過後的葛磊感覺到舒服了很多,他躺在草席上面,眼睛慢慢地閉上了,沒一會兒的功夫便沉沉睡了過去。
第二天天剛朦朦亮,屋子裏面的其他人便都爬起來了,葛磊睡眠較淺,聽到這些動靜之後便也睜開了眼睛。
睡在葛磊旁邊的葛垚看到葛磊醒過來了以後,便說了一句:“二蛋,你幹什麽呢?醒了的話就趕緊起來,今兒還要下地去幹活呢。”
葛垚的話還沒有說完,另一邊的葛森便已經走了過來,他擡起手來,照着葛垚的後腦勺來了一巴掌。
“土蛋,你說什麽呢?二蛋昨天都燒壞了,哪裏還能幹活兒?下地下什麽地,他今天就在家好好休息的了。”
葛垚捂着自己的腦袋不敢再吭聲了,葛森這才走到了葛磊的旁邊,他摸了摸葛磊的額頭,感覺到自己手下面一片冰涼,他笑了笑,開口說道:“好了,你應該是沒什麽事情了,不過今天你也别到田裏面去了,在家裏面好好休息一下,多喝水,多休息,明天你也就徹底好了。”
葛磊點了點頭,看着年輕時候的二哥葛森,臉上的神情有些恍惚。
在他被人捅死之前,葛磊才見過葛森一面,那個時候葛森還在絮絮叨叨地和他說着要幫自己父母遷墳的事情,留在葛磊印象裏面的是葛森那張布滿皺紋的面孔,現在再一次看到年輕時候的葛森,葛磊的神情有些恍惚,有些不太适應這樣子年輕的葛森。
看到葛磊這一副傻不愣登的樣子,葛森摸了摸他的頭,也沒有再說什麽,他将手縮了回去,順手拍了拍另一旁的還躺在那裏的葛焱。
“火蛋兒,你們可别睡了趕緊起來,馬上要去上工了,要是遲了扣工分可就不好了。”
葛焱本也就醒了,原本是想在床上再賴一會兒的,然而聽到葛森的話,他便飛快地爬起來穿衣服,夏天的衣服不多,葛焱很快便拾掇好了,等他弄好了之後,兄弟三個人便離開了房間之中。
睡了這麽一夜之後,葛磊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好了許多,不過他的四肢還是有些酸軟無力,他覺得自己今天再休息一天應該也就差不多了。
他現在的身體雖然看起來很瘦小,實際上身體素質确是不錯,他打小便很少生病,這次的高燒是個意外。
其實像是他們這樣子的莊戶人家,孩子生病了之後通常就是讓孩子在家悶着被子頭睡上兩天也就成了。
然而葛青山是醫生,對着孩子生病的事情是十分看重的,他很清楚像是這種高熱,一個不好的話就會落下終身殘疾,或是給燒傻了,要麽就是燒的腿腳不便,雖然概率不高,可萬一倒黴遇上了,那可就是一輩子的事兒,所以他家裏人有什麽病的話,都會送到醫院裏面去救治。
葛磊在床上翻了個身,閉上眼睛又準備睡了過去,然而就在他迷迷糊糊快睡過去的時候,卻聽到有個聲音在喊他。
“二蛋哥,二蛋哥,你醒醒,你醒醒。”
這個聲音細細小小的,像是小姑娘的聲音,聽到她的聲音之後,葛磊的頭有些疼,緊接着他便慢慢地睜開了眼睛。
然後葛磊便看到了一張巴掌大的小臉出現在了他的面前。
看着那張有些陌生的面孔時,葛磊的神情有些茫然,完全認不出來眼前的這個人是誰。
那小姑娘看到葛磊這麽一副傻乎乎的樣子,癟了癟嘴巴:“二蛋哥,你是不是燒傻了?你難不成是不認得我了?”
聽到她這番話之後,葛磊的清醒了不少,他的腦子裏面浮現出一些畫面,緊接着他便飛快地坐了起來,葛磊瞪大眼睛看着那個小姑娘,失聲喊道。
“小晶子?!”
葛晶聽到葛磊喊出她名字之後,便笑了起來,那雙杏核眼眯成了彎彎的月牙狀。
“二蛋哥,你想起我來啦,我還以爲你燒傻哩。”
今兒是個大晴天,太陽高高地挂在天空之中,熱辣辣的陽光毫無遮擋地從天空之中灑落下來,田埂這邊連個樹蔭涼都沒有,葛家老少七口人就這麽在太陽底下暴曬着。
在這裏沒待一會兒的功夫,葛磊便被太陽給曬得頭暈眼花,他的身體晃了晃,險些摔倒在地上。
坐在葛磊旁邊田埂上吃飯的葛淼一擡頭便看到了葛磊被太陽曬得紅的有些不太正常的臉,她的眉頭皺了皺,将腦袋上的草帽拿了下來,扣在了葛磊的腦袋上面。
“二蛋,你說你這身體還沒好,跑這裏來送飯是幹啥子,難不成你是不想下田,故意把自己折騰病了好躲懶不幹活兒?”
說話的人是葛淼,她是葛磊的三姐,今年十六歲,她完全繼承了白珍珍的美貌,然而她卻沒有繼承白珍珍的好命。
在這莊戶人家裏,長得太漂亮也不是一件好事兒,畢竟不是每一個人都像是白珍珍那麽好命,可以嫁給像是葛青山這樣的疼老婆的人。
再過兩年,等葛淼到了十八歲的時候,便有不少人來上門提親,他們家的門檻兒都快被人給踏破了,葛淼挑來挑去,挑了一個看起來還算不錯的男人。
結果嫁過去之後才知道那個男人是個花花秧子,結婚頭兩年對葛淼還算是不錯,葛淼也過了一段被人捧在手心裏面的日子,然而這個叫張渚水的卻不是個好的,在葛淼生了女兒之後本性暴露,成日裏不着家,結果沒幾年的功夫,就因爲流氓罪被公安逮住槍斃了。
那張家也就隻有張渚水一個獨苗苗,張渚水死了之後,他們家也就斷了根,他們不覺得是自己兒子不争氣,反倒是将一切都怪在了葛淼的身上,張家一大家子人都開始虐待起了葛淼。
葛淼是個要強的人,她日子過得不好,卻打落牙齒和血吞,怎麽都不肯向自己家人吐露分毫。
最後還是葛磊的一個和張渚水是同村兒的人透露給葛磊的消息,葛磊這才帶着自己的兄弟姐妹以及本家的一大幫人,浩浩蕩蕩地去了石窪子村救人。
等到葛磊他們将葛淼和她女兒張春妮救出來的時候,那母女二人已經是瘦成了皮包骨頭,身上青青紫紫地滿是傷痕,看起來已經完全沒了個人樣。
那天事情鬧得太大,張家原本是不打算放人的,然而葛磊那時候已經是急紅了眼,險些拿刀活劈了張渚水那對兒混賬父母。
葛磊是個醫生,開始的時候他學的是中醫,後來則是響應國家号召,又去學了普外科,他的手能拿筆開藥方,也能拿着手術刀給人開膛破腹,在人身上動過刀子的人們身上的氣勢哪裏是張家夫婦那對隻會窩裏橫能比的?
葛磊的氣勢驚人,再加上葛家去的人多,而且這件事兒說來說去也是張家人沒理,折騰到了最後,張家人也不敢攔着,任由着葛磊将葛淼和張春妮帶回了家。
淼和張春妮母女兩個被虐待了很長時間,身體虛的厲害,哪怕是葛磊千方百計給她們母女兩個補身體,也沒有能讓她們的身體好起來。
那之後葛淼便再也幹不了重活了,每天就隻能在家裏面洗衣服做飯打掃打掃衛生,一到陰雨天,身上的骨骨節節都疼得要命。
一婚姻毀了她的美貌,也毀了她的身體,還不到四十歲的人,看起來卻好像是已經六十多歲了。
家的條件隻能說不差,卻說不上太好,兄弟姐妹成家之後,大家的日子都過得緊緊巴巴,誰也沒有多餘的精力照顧旁人。
青山和白珍珍兩個人的兒女心都不重,而且他們認爲成年了之後就得自己頂門立戶過日子,不能指望父母,因此哪怕知道女兒日子過得艱難,也頂多給點兒米面,再多的也不會在給了。
他們老兩口還有他們老兩口的日子要過,哪裏能顧得了閨女?
到了最後,喪妻之後便再沒有娶妻的葛磊便将葛淼和改名爲葛春妮的侄女接到家裏面一起過日子。
他是醫院的正式工,雖說不能讓她們母女過上大富大貴的日子,讓她們衣食無憂卻是沒問題的。
他做到了自己救葛淼出來時候的承諾,那個時候的葛淼心如死灰,毫無求生意志,是他說他會照顧她一輩子的,而他也确實是做到了。
葛磊張羅了葛春妮的婚事,風風光光将她嫁了出去,又在葛淼去世之後買了墓園安葬了她,體體面面地辦了她的喪禮。
春妮是把葛磊當成親爹來看待的,也經常會到葛磊家裏面來照顧她,隻是後來她到了國外定居,他們也就隻能在網絡上面聯絡了。
……
“三姐,你說啥呢,二蛋哥才不是你想的那種人,三姐你最壞了!”
葛晶的聲音将葛磊從回憶之中拽了出來,他看到氣鼓鼓地和葛淼嗆聲的葛晶,目光又落在了站着葛晶對面的葛淼身上。
現在的葛淼還活着,這個時候她不過才十六歲,明眸皓睐,顧盼生輝,身上的那股子鮮活氣兒灼灼逼人。
他想到了後來那個皮包骨頭的葛淼,垂在身側的拳頭不由得握緊了。
重來一次,葛淼的噩夢還沒有來到,她還沒有嫁給那個毀了她一生的男人,一切都來得及……
葛磊正在那裏愣神,已經吃完了的葛焱從田埂上站了起來,他看着傻不愣登地站在那裏的葛磊,擡起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葛二蛋,你在想啥呢?該不成是淼淼的話說到了你心坎兒上去了吧?你難不成是真的像躲懶呢?”
“火蛋!你叫誰淼淼呢!叫三姐,淼淼也是你能叫的!!!”
葛焱喊的淼淼兩個字像是捅了馬蜂窩似的,葛淼瞬間炸了,她立即蹦了起來,朝着葛焱撲了過來。
葛焱嘴裏面發出了一聲怪叫,掉頭就朝着遠處跑。
“淼淼,淼淼,你看你和個母老虎似的,以後誰還敢娶你?小心你嫁不出去!”
葛焱還在那裏火上澆油,葛淼又羞又惱,追得更快了。
姐弟兩人的笑鬧聲在這田間傳出去極遠,老實穩重的葛森搖了搖頭,站起來朝着那已經跑遠的姐弟二人喊道。
“淼淼,火蛋兒,趕緊過來,歇會兒就得幹活了!”
身爲二哥的葛森要比葛青山更有威嚴一些,那原本在追逐打鬧的姐弟二人不敢在鬧,乖乖地走了回來。
在葛晶八歲之前他們幾乎是天天在一起的,他們兄妹兩人的關系極好。
然而也就是在葛晶八歲這一年的夏天,葛晶在給生産隊裏面放牛的時候不小心落入了池塘之中。
她沒有救回來,葛磊也因爲葛晶的死大病一場,險些沒挨過來,那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葛磊都陷在自責的情緒之中,因爲那天去幫生産隊放牛的人應該是他,可是因爲他貪玩,跟着自己小夥伴兒去掏鳥窩,這才鑄成了大錯。
此時葛磊看着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的葛晶,眼角濕的厲害。
葛晶八歲的時候溺亡,而在他們小時候也不流行去照相館照相,小妹妹的樣子就隻留存在葛磊的記憶之中,然而随着時間流逝歲月更疊,他記憶之中的那個影像慢慢地被抹去,到最後就隻留下個模糊的影子。
所以剛剛在見到葛晶的時候,葛磊并沒有第一時間認出她來,直到她說了幾句話之後,方才認出來她是誰。
葛晶手捧着個粗瓷碗站在那裏,看到葛磊那要哭不哭的樣子,她頓時慌了神。
“二蛋哥,二蛋哥你這是咋滴了?你是不是不舒服?你别急,我這就去找娘。”
說着葛晶便将手中的粗瓷碗放到了旁邊的桌子上面,然後急匆匆地朝着門外跑去,一邊跑她一邊叫喚了起來。
“娘,娘,你趕快來,二蛋哥他又不舒服了,你趕快來
!!!”
他們家除了廚房之外攏共也就三間屋子,葛青山和白珍珍兩個人在最好的東屋住着,而他們幾兄弟住着的屋子是西屋,正好在葛青山他們屋子的對面兒,相隔着也不過個七八米遠的距離。
葛晶一路跑一路叫,還沒有到東屋那裏,白珍珍已經披着衣服從屋子裏面出來。
“小晶子,你這是在叫啥子,二蛋他咋啦?他不是都已經好了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