壺一拿出來, 洛映白都不用接在手裏就能感到濃重的煞氣。
他剛才看蘇轼那副字的時候,在上面輕輕一撚,表面上的黑霧就已經散盡, 說明字上的煞氣不過是從别的地方蹭到的。現在洛映白能夠清晰地看見,面前這隻茶壺的壺口處, 正在向外噴着黑霧, 黑霧又一點點向着周圍擴散。
他立刻對身邊的兩位師長肅然起敬——用這個東西沏茶喝,竟然還能活這麽長時間,真是命硬啊!
也就是易家書香門第,德行出衆,自然有清氣庇佑,換一家人恐怕早死絕了。
洛映白将壺接過來,用手一點點在壺身上撫過,他的手指白皙修長,摸在深褐色的陶瓷上,有種說不出的美感, 好像也成爲了工藝品的一部分。但那剛才還氣勢洶洶的黑霧卻好像有點害怕他似的, 變得收斂很多,自發繞開了洛映白的手。
更加奇怪的是, 那隻壺上原本的深褐色竟然随着洛映白的撫摸漸漸褪下去了, 露出晶瑩純白的底色, 壺身也變得光滑起來,好像轉眼之間就變成了一樣新的東西。
易詠和易校長看着這神奇的一幕,目瞪口呆。
易校長脫口道:“我以爲是紫砂壺,竟然看走眼了?”
洛映白把壺放在桌子上給兩個人展示:“您也不算看錯了,隻是紫砂原本隻有外面的一層,内裏是甜白瓷。”
甜白瓷的質地可要比紫砂貴多了,平時隻聽說過以次充好,可沒人腦袋抽筋廢這麽大力氣以好充次,俗話說事出反常必有妖,這畢竟事關全家人的安危,易詠實在沉不住氣了,問道:“映白,這壺上的問題是不是很嚴重?”
他自己都沒察覺到,他的口氣已經由剛才的不贊同變成了忐忑與依賴。
“沒關系,現在及時把問題解決了就不會有事的。”
洛映白先安慰了一句,這才将那把壺轉了個方向示意兩人看:“校長,老師,您們肯定有印象,在《太平預覽》羽族部那一節曾經介紹過一種東西,說是‘東方有人,長七丈,頭戴雞,朝吞惡鬼三千,暮吞三百。名黃父,又名食邪。以鬼爲飯,以霧爲漿’,二位請看,這個壺的造型,像不像食邪?”
易家的父子兩個人都是行家,聽洛映白一說,連忙一起去看,這一看之下,發現果然像洛映白說的那樣,這壺的整個壺身是一個盤坐的人,人頭上頂着一隻大公雞,雞冠子做成了壺蓋,茶壺裏的水則是從雞嘴裏倒出來的。
易校長買的時候就是覺得這個壺很古樸,價格也不貴,之前整個壺身是暗色的,他沒仔細看,還以爲上面是幾朵大花,現在被洛映白擦幹淨了一提醒,才發現東西這麽詭異,當時就差點吐了,旁邊易詠的臉色也非常難看。
洛映白理解他的心情,但這事也不好勸,隻能繼續往下說:“食邪以惡鬼爲食,本來就是‘内蘊陰邪’的東西,用它作壺,裏面放置的茶水肯定肯定會對人身本來的陽氣産生影響,更何況……”
他打開壺蓋看了看:“您喝的茶葉是首日芽吧?首日芽是白茶的一種,性涼,總是在這個壺裏泡着,生而殺,予而奪,陽氣外洩,傷心,傷肺,傷腦。”
這一番話聽的易家兩個人臉色都變了,易校長道:“那、那怎麽辦?”
洛映白翻過來調過去地看那隻壺:“哦,您以後還是喝點烏龍、普洱這樣的紅茶吧,對老年人的身體比較有好處。”
易詠:“……重點不是這個壺嗎?”
洛映白這才反應過來,失笑道:“壺當然沒事,這不是有我在嘛。現在表面上封制陰氣的紫砂已經除去,你們把它埋起來就可以了,隻要不再用它喝水,身上的症狀也會逐漸解除。”
他走到窗前,打量了一下外面的地形,從旁邊抽了支碳素筆,推開窗子随手向外面一扔:“那裏藏風納水,上連樹脈,埋下之後一年,這隻壺自己就會晦氣盡散,重新化爲泥土。隻不過平時要常常檢查,防止它被别人挖走。”
易詠帶着高度近視鏡,站在窗邊,能夠清清楚楚地看到那隻碳素筆像支箭一樣射了出去,端端正正紮在了樓底一棵大樹下并不松軟的泥土裏。
他目瞪口呆地盯着那支筆,又回頭看了看一臉無害的洛映白,想起自己前兩天還恨鐵不成鋼地扇了他腦袋兩巴掌,突然覺得手有點疼。
易校長畢竟是一校之長,這麽多年也見過了很多奇人奇事,驚訝了一會率先冷靜下來,他這個茶壺就是随便在一個路邊的古董攤子上買的,想來也不是人家要害他,就是趕巧誰都不懂這些東西而已,但卻險些釀成大禍。
幸虧孫子在那家店裏碰見了洛映白,想到這裏,易校長也暗暗慶幸。
他也不擺校長的架子,誠懇地向洛映白道謝:“這次的事多謝你了,要不是兌兌在外面哭恰好碰上你,我們全家肯定連死都不知道怎麽死的。不能讓你白跑這一趟,年輕人路上錢帶多了不安全,等回去我再讓你老師把酬勞打給你。”
眼看洛映白要說什麽,易校長擺了擺手制止了,笑的很慈祥:“總不能讓我占晚輩的便宜,你就不要推辭了,來,坐下喝杯茶。”
洛映白:“……”
易詠看了看地上的茶壺,虛弱地說:“還是喝飲料吧。”
最起碼一年之内,他都不想再喝茶了。
洛映白提醒道:“除了茶壺,還有那副江上帖也被沾上了晦氣,反正也是假的,燒了就行。”
“哦,假的?”聽他這麽說,易詠一下來了興緻,道,“你倒說說看爲什麽。”
他的神情考較多于質問,連易校長都感興趣地向洛映白看過來。
洛映白笑了笑:“霏霏如甘雨之霖,熠熠如從月之星——蘇轼的字幹淨利落,潇灑自然,這一副卻狂放的過分了,故作踢踏之态,必然是後人摹寫而成。”
他随口說來,神态從容,易詠毫不掩飾自己眼中的欣賞,易校長看着那副字笑了笑,卻不置可否地說道:“人人都說蘇東坡生性狂放,無論是作詩寫字都不諧率,不按形,你說他故作踢踏,怎麽就見得人家不是故意爲之呢?”
洛映白不慌不忙,笑着說:“王灼說過,東坡先生新天下耳目,是因爲以詩爲詞罷了。可見後來人總評價他寫東西不拘束,也有誤傳的因素。比如後世評點蘇轼的《念奴嬌·赤壁懷古》沒有按照詞牌格式寫,因此多加诟病,但我卻以爲那兩句‘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和‘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是應該這樣斷句的。‘了’的意思,不正是全部嗎?”
他這番話一說,在場的兩個學究都沉默了,過了片刻,易校長突然大笑,擊掌道:“好想法,好想法,果然是個不一般的孩子。你這種觀點有沒有寫出來?應該深入研究才是啊。”
洛映白笑着說:“已經做成了課題打算交上去呢。”
易校長說:“不錯不錯,到時候我可要好好看看。”
一個優秀的課題對于學生來說也是晉升和找工作的好籌碼,他和易詠心裏都決定一定要幫洛映白好好看一看,一方面是因爲這孩子幫了他們的忙,但更重要的是洛映白自己有想法,值得栽培。
易詠道:“今天留在家裏吃飯吧,讓你師母給你做點好吃的。”
洛映白笑道:“卻之不恭。老師……嘿嘿,如果你能把上次罰我的兩篇讀書筆記取消了,就更好了。”
易詠:“……”
他就知道這小子是個給點陽光就燦爛,蹬着鼻子就上臉的貨色,就不能給他一點好臉,可惜确實是剛被人家救了一命,心裏又殘存着一點敬畏之情,咬了咬牙,責罵的話還是沒敢說出來,沒好氣地道:“随你的便吧!”
洛映白逃過一劫,頓時沒心沒肺的高興起來,覺得生活沒有一處不美好,于是屁颠屁颠跟在校長和老師身後吃好吃的去了。
他根本不知道就在這短短的十來個小時中,微博上已經吵翻了天。
這些都是爲了他的安全着想,結果後來洛映白長大了,已經有了自保能力,洛钊又發現自己家的兒子歪成了一個整天耍賴撒嬌的癞皮狗,嬌滴滴的不像樣子。
他生怕這小子打着自己的名号爲非作歹,于是也沒有刻意帶着他出現在公共場合過,現在保密的太徹底,兒子都直接被人給當成了孤兒。
洛映白稍微腦補了一下他爸爸的表情,覺得自己這一年可以就指着這個笑話活着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喂!你确定不去床上睡覺嗎?”聽見笑聲,鄧萬林從對面的書桌前扭身看向他,“不就是明天早上要檢查床鋪嗎?你不用下這麽大的血本吧?睡一宿桌子你還不廢了!”
“可是我不想再讓宿管大媽把名字寫到小黑闆上示衆了,真的很丢人哎。”洛映白可憐巴巴地說,同時用跟他口氣完全不相符的潇灑動作往桌邊的垃圾桶裏吐了一個核,“看見沒有,這被子,這床,從它們被生出來就沒這麽整齊過,是我專門去對門宿舍找當過兵的老鄭給疊的,這要是被破壞了讓我複原,我才是真的廢了。”
鄧萬林道:“你爲啥不明天早上讓他疊?”
洛映白理所當然地說:“我起不來啊。”
鄧萬林無奈,洛映白這個人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他倒是愛幹淨,但除了幹淨之外又懶又廢物,能把被子卷成個筒就算不錯了,疊,不存在的。
上回他被檢查的宿管直接掀了被窩,好生丢人現眼一回,現在出此下策也是真被逼急了。
他說:“你躺方維桌上,一會他回來肯定會趕你走。”
洛映白笑着說:“哎呀不會的,我有招對付他……你吃櫻桃嗎?張嘴,啊——”
鄧萬林下意識随着他的話張開嘴,洛映白拿出個櫻桃照着他扔過去,紅通通的櫻桃砸在鄧萬林鼻尖上,濺了他一臉水,又彈到别的地方去了。
“你大爺的,你下來給我遞一下能累死嗎?”鄧萬林笑罵着,起身将地上的櫻桃撿起來扔掉,又不客氣地從洛映白身上的塑料碟子裏掏了一把櫻桃吃。
就在這個時候,樓道裏忽然遠遠傳來一陣腳步聲。
一起住了一年的兩個人都能聽出來那絕對是方維要回來了,一路上咣咣咣的。
洛映白瞬間變臉,迅速将櫻桃碟塞進鄧萬林手裏,在他的注視之下,活生生“陷入沉睡”,閉眼躺在桌上一動不動,發出均勻的呼吸聲。
鄧萬林:“……”
方維進來的時候,就看見他的兩個舍友一個躺在桌子上,另一個站在桌前,像祭拜一樣低頭看着桌子,吓得差點重新出去。
“我靠,這是怎麽了?出什麽事了?”
鄧萬林無語道:“……明早查宿,他怕把床弄亂了,躺桌子上睡了。”
方維:“……”
他狐疑地看着鄧萬林:“那,你爲什麽要看着他睡覺?啊——”
他突然恍然大悟。
鄧萬林心想壞了他看出來了,洛映白的事要是砸我手裏,這小子絕對要逼着我明天早起給他收拾床,他連忙想借口:“不是,我……”
方維的眼神中充滿警惕:“沒想到你還有偷看别人睡覺的嗜好,幸虧我住上鋪,變态。”
鄧萬林:“……”
他有苦說不出,洛映白在旁邊“睡”的像模像樣的,好像被他們兩個說話聲驚動了,還不耐煩地皺了皺眉,象征性地在桌上拱了拱。
方維走到他的床邊,一把将豆腐塊一樣的被子拎起來,蓋在了洛映白的身上。
不知爲何,被子抖開的一瞬間鄧萬林心痛了:“哎,你就這麽給抖開了!”
方維道:“這被子我也會疊,大不了明天我給他疊,不然凍死他嗎?”他說完之後忽然想起來一件事,“我書放在宿管那忘拿了,我下去一趟。”
他一出去,洛映白就起來了,看了眼自己的手機。
鄧萬林沒有注意到洛映白臉色忽然變了變,沒好氣地說:“裝那麽像,我還以爲你死了呢!起來幹嘛?”
洛映白很快面色如常,從桌子上跳下來:“我還沒刷牙呢……而且今天晚上有點事,恐怕得出去一下,估計不回來睡了。”
鄧萬林驚訝:“什麽事這麽突然?”
洛映白沖他眨眨眼睛,進了水房。
獨處的時候,他的臉色嚴肅了些許,沉吟片刻,拿出幾張空白的符紙,咬破手指,用血在上面一一畫好了符咒,又将符紙放進兜裏裝好。
剛才他收到的是一個陌生号碼發來的短信,内容言簡意赅——“十點之前到學校後門,不然要你們一宿舍的人都完蛋。”
洛映白決定先讓他們完蛋一下。
他洗漱完畢,穿戴整齊,推開宿舍門,鄧萬林屁颠屁颠跟在他身後,驚訝道:“你真的要出去睡啊,不是開玩笑的?哎,這是啥?”
宿舍門一開,一個裹着黑塑料袋的什麽東西掉了下來,洛映白從地上撿起來,不動聲色地一捏,然後迅速塞到衣兜裏:“這是我買的東西,走了啊,回見。”
鄧萬林:“喂……”
洛映白頭也不回地沖他擺了擺手:“你倆誰記得給我疊下被子喔,麽麽哒。”
走到樓道沒人的地方,他才把那樣東西掏出來,打開塑料袋後,發現是半截嬰兒的手臂,看上去小小的,白白嫩嫩,上面還沾着一些鮮血。
洛映白像在菜市場挑蘿蔔似的,把那隻手捏來捏去,又放到鼻子下面聞聞,笑着随手放回了衣兜——這東西造假造的很有誠意,吓唬人不錯。
他剛走到學校的後門那裏,十點整的鍾聲就敲響了,黑暗中有一輛車停在不遠處,看到他的身影出現,車裏立刻走出兩個人,一個拽住他的胳膊,一個捂住他的嘴,将他拖了過去,塞進車。
洛映白任由對方把自己推上車,然後四下打量了一圈,似乎還挺好奇。
一個肌肉男看他不安分,揮巴掌就打:“小子,你給我老實點。”
“哇——”
巴掌還沒落下,洛映白忽然驚歎了一聲,眼睛放光地撲上前面的椅背:“這是賓利吧?真的是賓利啊!我從來都沒做過這麽豪華的車子啊!能拍照發朋友圈嗎?”
肌肉男的巴掌扇空了,狠狠抽中了車座旁邊的金屬杠,一時疼的飙淚,話都沒說出來。
車裏不算洛映白一共三個人,除了司機肌肉男之外,還有一個剛才捂他嘴的小眼鏡,此時他看着洛映白的眼神就好像在看一個白癡:“發你妹的朋友圈!你以爲老子是帶你兜風去的嗎?我警告你,你他媽老實點,别裝瘋賣傻的打歪主意,不然小心我廢了你!”
洛映白摸了摸下巴:“唔,這話聽起來,很像是黑道的口氣。”
小眼鏡抓狂:“把嘴閉上!”
他很想教訓洛映白一下,可恰好這個時候車子重重一颠,手就沒伸出去。
洛映白像是沒聽見他的話,自言自語道:“不對呀。這輛車是賓利Brooklands限量版,全球發行550輛,其中本市隻有兩個人搶到了,一輛是夏老爺子送給孫子的生日禮物,另一輛則在超級一線大明星歐子恒先生的手裏,這兩邊哪個都不是混黑道的呀?”
小眼鏡和肌肉男:“……”
煩躁和疼痛都被暫時忘記了,兩個人面面相觑,來之前本來被叮囑一切信息都不能透露的,結果話還沒說兩句,底就被人揭了。正是因爲這車是全球限量版他們才開,以爲一般人不會認識,沒想到還碰上個識貨的。
洛映白遺憾道:“不過這車好是好,但也出廠好幾年了,有點舊。我建議你們老闆下次可以買布加迪威龍那個Pur Sang,也就比這輛貴1000來萬吧,關鍵是開得快,耐撞。開着它,出了車禍或者被人追殺說不定都不會死,頂多斷幾條胳膊腿什麽的,适合各位。”
他說話的時候,車裏三個人的臉色逐漸由兇惡變成了驚恐。
他們驚訝地發現自己居然動彈不了了!
更恐怖的是,随着洛映白那張烏鴉嘴在車上說到什麽“出車禍”、“被追殺”的時候,司機甚至覺得手下的方向盤在自己瞎轉,車窗上好像有什麽東西在砰砰地敲……
嗚,太可怕了!
洛映白道:“哦,對了,說起來我還沒問,你們到底是夏家的,還是歐家的?”
這個問題一提,他們幾個好像又能動了,小眼鏡悄悄把攥着手機的一隻手背到身後,小心翼翼地說:“這個……小兄弟,不好意思啊,我們也是替人辦事。是歐子恒先生聽說你挺有本事的,想找你幫他看看風水算算命,又怕你學業繁忙拒絕,我們才出此下策,真是太對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