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的旱情越發嚴重,南子安受朝廷邀約, 去作法求雨。雨水磅礴, 澆灌了幹涸已久的大地, 作物又恢複了生機。他想着要去下一個地方,急着趕路,一路走都沒有休息, 等行了三天的路,終于乏了, 才就地進了一間破廟,打算住一晚。
剛進廟裏, 就有無數靈怪蹿出, 被他的一身正氣驚得不敢靠近。
他盤腿坐下,生起篝火,将攜帶的餅用棍子夾着, 放火上微微熏烤。
被火炙烤的餅微微散發出米香, 在廟裏飄散。
火光映照處, 忽然慢慢浮現一個巨大的影子。那影子歪歪扭扭,更像是一張剪紙,有眼睛有鼻子, 還有四肢, 在牆上扭着身,似鬼魅。
他擡眼看去, 微微一笑, 說:“你的剪紙手藝差了些, 不夠可怕。”
影子随風微動,四肢上明顯是套在棍子上,棍子已經不動了,但紙還在随着風動。
“你爲什麽不怕?”
聲音不過七八歲,稚嫩又大膽。
“之前過路的人都會怕,鬼哭狼嚎地跑了,可你爲什麽不怕?”
南子安沒答,稍稍偏身說:“想吃餅嗎,過來吃吧。”
影子迅速撤下,幾根棍子咣當落地,一會就跑出個赤腳的小姑娘來。她衣衫褴褛,但一張臉洗得幹淨,頭發也用青藤纏着,雖然衣服髒,但看得出是個愛幹淨的小姑娘。
南子安碰了碰餅感知它的溫度,并不燙手,這才遞給她。
小姑娘接了餅,并沒有立刻吃,小步跑到柱子暗影處,掰了餅似乎在給誰吃。
南子安起身走過去,發現地上躺了一條狗。看得出那狗已經很老了,老得連吃餅都費勁,氣也喘得粗細不一。
巴掌大的餅完全不能讓一人一狗吃飽,南子安以爲她至少會留一半給自己,但并沒有。小姑娘費力地把餅都給了狗吃,又給它喂了水,這才摸摸它的腦袋,說:“吃累了吧,睡吧。”
等狗疲倦地閉上眼,她才站起身,朝南子安彎了彎腰,說:“謝謝。”
南子安好奇問:“你不餓?”
“餓啊,但阿福更餓,它老了,走不動,我能吓人,還能讨飯,摘果子。”
南子安見她一舉一動和談吐都不像是一開始就沒家的姑娘,又問:“你的家在哪,我可以送你回去。”
小姑娘一撇嘴:“我爹娘遭了劫匪後,嬸嬸就把我趕了出來,我沒家了。隻有阿福願意跟着我,所以我要照顧好它才行。”
她跑到破廟的水井那,想打水上來。但太餓了,手沒力氣,就要松開那系桶的繩子,就被人抓住了。南子安将水桶提上來,看着這性格倔強的小姑娘,問:“你願不願意跟我走?我可以照顧你。”
“帶上阿福嗎?”
南子安一笑:“帶。”
“那可以啊。”
“你就不怕我是壞人?”
“你不是壞人。”小姑娘擡頭看着這比她高了半個身的人,說,“因爲你願意帶着阿福走。”
南子安摸摸她的頭,懂事聰慧,也是個難得的好苗子,适合南家。
“你叫什麽名字?”
“不告訴你,告訴你了,萬一以後碰見我的混蛋嬸嬸怎麽辦?”
南子安一笑,忽有清風掠過,院子裏有無名花香飄來,似有暗香盈袖。
他心有觸動,低頭說:“你就叫拂袖吧。”
&&&&&
拂袖來了新家,發現這個衣着樸實簡單的先生比她想象中有錢,但他竟然還樂意抱着阿福。從馬車下來,他還叫了家裏的大夫來給阿福看病。
她驚訝了。
更讓她驚訝的是,這裏的人竟然沒有一個嫌棄阿福和她的,每一個人都很和善。管家跟她說,這千所房間,住了近三百的族人,是遠近聞名的大氏族、大善人。
跟管家逛了一圈回來的拂袖要累死了,她被領回南子安的書房,阿福正趴在他的書桌上,像是在陪他看書。她小步走了進來,南子安聞聲擡頭,溫和問道:“喜歡這裏嗎,願意留下來嗎?”
“喜歡,願意。”拂袖的明眸閃爍着明亮的光芒,“先生,我喜歡這裏,我要留下來。”
南子安放下書,看着年紀尚小的她,說:“以後你就做我的婢女吧。我爲人會比較嚴格,做得不好,你會挨打。”
拂袖爽快道:“哦,行啊,但挨打前,我有一個要求。”
“你說。”
“不要讓我家阿福看見,不然它會以爲我被欺負了,然後咬你,我可不想阿福咬先生,阿福也老了,不能多動,否則骨頭會疼的,夜裏睡不好覺。”
南子安倒是有些覺得自己下不去手了,這個小姑娘,善良樂觀得讓人驚訝。
事實證明拂袖很少會有挨打的機會,她年紀雖小,但做事井井有條,而且隻要南子安做過一次的事,她總是能記得很清楚。
先生看書的時候,動了動眼,她就知道他要動筆了,不等他開口,墨已研好,筆已遞上;
先生從外面歸來,她也知道他是想先洗臉,還是想先喝茶;
先生去外面講學,她也知道他是要動筆,還是動口,如果見他想走,就先開口說他還有别的事要忙。
俨然是個小南子安。
拂袖最喜歡的,還是南子安教她的法術,還有如何推算八字,新奇好玩。
一晃三個月過去,南子安這日早起,推開門,卻沒有看見拂袖像往日那樣拿着外套等他出門,明明說了今日要外出。
他喚了兩聲,拂袖沒來,别的丫鬟過來,說:“拂袖一大早就不見了。”
南子安心覺不安,略一推算,找到她的位置,往西北方向去了。
他讓車夫駕車往那邊走,一路往道路兩邊探尋,想找到她。足足追了兩個時辰,才終于發現她的蹤迹。他下了車,孤身進了一片竹林,遠遠就看見她跪在地上,不知用木棍刨什麽東西。
“拂袖。”
拂袖一頓,回頭看他,兩隻眼通紅腫脹,像是大哭過。
南子安看見她身邊的阿福了,肚子已經沒有了起伏。
他什麽都沒說,找了木棍,跟她一起刨坑。
拂袖默不作聲,挖開很大一個坑,抱了阿福抱進土坑裏,邊埋土邊哭道:“我知道你想再吃一口安州的醬肉,但太遠了,要是我早一點知道,我就帶你回家去……”
她哭成了個小淚人,被嬸嬸趕出來後,她就從來沒哭過。她不愛哭,因爲在爹娘過世時,她就知道哭沒有用,有用的話,爹娘就能回來了。
但還是止不住難過,眼淚都快将掩埋好的泥土打濕了。
南子安站在一旁,有時候哭一哭,反而是好的。
拂袖抽泣着起身,跟阿福做最後的道别,見南子安還在那,朝他伸出手掌,說:“我偷偷溜出來,是我不對,先生打我吧,規矩不能壞。”
南子安沒有懲戒她,牽住這小小的手,給予長輩的溫暖,說:“阿福走了,先生來做你的家人。”
拂袖愣神,家人?除了阿福,她還會再有家人?
“走吧,回家。”
眼裏還挂着淚的拂袖怔然看着這高大的身影,一點頭,眼淚又啪嗒落下。
“先生,拂袖會一生侍奉您的。”
先生不死,她就會一直侍奉他。先生要是死了,那她也會一直侍奉南家。
日子一天天過去,拂袖也慢慢長大。外人或許不知道南子安有幾個子嗣,但一定知道拂袖。拂袖是南子安的婢女,年紀小,但聰明伶俐,南子安十分信任她。
有些請不到南子安去家中坐坐的人,常在路上堵住拂袖,跟她求情。她通通拒絕,有些聽着被鬼祟纏得可憐的,她也忍住了,讓他們直接跟南子安說,來叩南家的大門。
否則一旦開了個先例,以後大家都以爲她能辦事,那就壞了規矩了。
等拂袖十六歲時,基本南家弟子所學的,她都會了,偶爾還會跑去後院指點一番,一瞧見誰練得不好,就說他們笨蛋笨蛋,好玩得很。
南子安知道後,并不說她,等次數多了,才終于說:“他們不是笨,你不要總打擊他們。”
拂袖了然,說:“那先生是要誇我對嗎?其實是我太聰明了。”
南子安見她笑得得意,無邪天真,也笑笑,又道:“總之你不要總說他們笨蛋就對了。”
“好吧,聽先生的。”
名聲太盛的人身邊有個年輕貌美的婢女,總是容易惹來閑話。拂袖并不在意,南子安也不在意,但南家的人在意了,也有人勸南子安的,不如收了拂袖,續弦也好,納妾也罷,反正拂袖從小就生活在南家,如今老少配成風,也沒什麽閑話。
南子安比拂袖長了三十餘年,不見老态,看着是個十分康健的中年人,和拂袖走在一起并不突兀。但南子安沒有這個想法,發妻早逝後,他就一直醉心玄學。
倒是拂袖,許是一直跟在他身邊,太過無暇,太過神明,以至于她看别的男人總覺得帶着一股乳臭未幹的氣質,完全入不了她的眼。
其他婢女勸她,她去求嫁,先生或許心軟,就答應了。
但拂袖不想,她仰慕他,可是她才不要他是因爲心軟才收了自己。
先生不提,她就是他的婢女。先生提了,她當然高興。
橫豎都是能留在他身邊的,這就很好。
一年又一年,拂袖十九了,按照登門的媒婆的話來說,就是再不嫁就嫁不出去了。
南子安也覺得她總留在南家耽誤了她,這日叫她來書房,問:“你有屬意的人家沒?有的話,就過去吧,你的嫁妝,我會爲你備好,不會讓你受委屈。”
“沒有。”拂袖氣道,“先生是要做媒婆了嗎?先生自己都沒續弦,反而有空關心别人的婚事。先生不是最會推算嗎,那您算算我的吧,快去算。”
南子安微頓,拂袖看了他半晌,看得南子安都避了她的雙眼。他歎了一口氣,說:“沒事了,你出去吧。”
“好的,先生。”拂袖又恢複了平常溫和的模樣,不咄咄逼人了。
除了婚事,什麽都好說。
&&&&&&
拂袖察覺出南子安最近變了許多,整個人都變了,變得沉默、陰沉,連房門都不願出。
等他再出來,突然将全部弟子都驅逐了,連最喜歡的入室弟子長空,都趕走。
她守在門外,看見他從外面回來,上前爲他披上外衣,低聲:“先生進去歇歇吧。”
南子安低啞着聲音說:“讓南星過來。”
“是。”
一會南星過來,她關好門,又守在了外面。過了幾近一個時辰,南星才從裏面出來,似心事重重,連站在門前的她都沒有看見,直接走了。
她心知南家應該會有大事發生,才會令他們如此黯淡。她去泡了一壺熱茶送進去,隻見南子安坐在桌前,燭火晃動,他的臉色卻黯淡無光,甚至似乎沒察覺到她進來。
“先生。”
南子安聞聲擡頭,看着依舊年輕,陪伴了他多年的拂袖,說:“你去收拾收拾東西,等會就走,再不要回南家。”
“拂袖不走,您還記得您以前說過的話嗎?您要做拂袖的家人,現在您不願做了嗎?”
南子安微頓,說:“南家有大難,血光之災。”
拂袖怔神,許久才問:“先生這是讓拂袖獨活嗎?”
“南星也會活着。”南子安冷臉說,“但你留下來又有什麽用,走吧。”
拂袖笑笑:“先生是不是等好話說盡,就要對我說難聽的話了?可拂袖不是長空,不是您說些難聽的話就會氣走的。”她撥着燈芯,将它從蠟油中挑起,又開了道口子,讓滿滿的蠟油流走。她淡然說道,“拂袖是不會走的,除非您将我綁了,丢得遠遠的。”
南子安輕輕歎息:“你又何必留下來送命。”
“拂袖的命本就是先生您撿回來的。”拂袖放下剔杖,将燈重新放回桌上,明光照耀着南子安明顯蒼老的臉,她的眸光随着搖曳的燭火微閃,說,“沒有您,拂袖早就死了。沒有您……拂袖也跟死人無異。”
她仰慕他,也愛慕他,她知道他明白,但既然他不提,那就隻是将她當做婢女,她也就會做好婢女的本分。
終身侍奉他,侍奉南家。
南子安沒有再歎氣,他說:“你還年輕,我已經老了,離開南家,你可以活得很好。”
言下之意,再明白不過。就算他明白她的心意,也不會讓她委身自己。
拂袖搖搖頭:“先生算不到拂袖的命嗎?拂袖算了,這一生,都會侍奉南家,拂袖與南家,有着幾世的羁絆。”
南子安皺眉說:“我說過,算命不算己,否則會……”
“所以先生不要逼拂袖走了,我都算了。”拂袖有些頑劣地一笑,“我是南家的人,不會變了。先生再說我不是南家的人,那我隻好再算一遍,反正您不信。”
南子安知道她伶牙俐齒,都是他教的,反過來堵他的話。
拂袖又低聲說:“先生也不要再算得那麽細了,南家的宿命那麽龐大,您嘔心瀝血地算,日後恐怕會傷及自己。既是南家千年的天劫,那無法避免,隻能挽救,先生憑一人之力,扭轉南家命途,可是您多少要顧及自己的身體。”
已經爲南家鋪好路的南子安也無法算得那麽遙遠,但南家終有重見天日的那一日,隻是太過遙遠,遙遠得連他費盡心思都無法算出來。
途中有什麽變故,他也不知道。
明天過後,南家就将翻天覆地了。
他看看外面的天色,說:“你去歇着吧。”
“是,先生。”拂袖臨走前又道,“先生也早點歇吧。”
她緩緩關上房門,從那漸漸關上的縫隙看着南子安,看着她心中唯一愛慕的男子,陪伴的二十年裏,她始終奉他爲神明,但她的神明,似乎要隕落了,一片衰敗之氣。
她心中焦急,爲自己的渺小而感到自責。
如果能幫上什麽忙,那先生也不會這樣痛苦。
她歎了一口氣,回到房裏躺下時,月亮已經高照。意外的,這一覺她竟然睡得很沉,隐約中感覺到有人在抱自己,但更像是夢裏,完全沒有醒過來。
不知睡了多久,她又聽見了水聲輕蕩的聲響,
這一次她有了力氣睜眼,迷糊中聞到了河水略帶腥氣的氣味,她猛地坐了起來,發現自己真的在船上。她愕然,幾乎是爬出船篷,往外面一看,全是河水。小小的船隻上,還坐了一對老夫婦。
那老婦見她醒了,說:“拂袖姑娘您醒了。”
“你認識我?你們是誰?”
“是南先生送你上船的,讓我們帶你走。”
拂袖一愣,突然意識到夢裏被人抱起的感覺并不是在做夢,是真的。他到底還是用别的辦法送自己走,連死都不讓她死在他身邊!拂袖抓住船槳就要回去,但她不會劃船,晃得船身搖晃。
船夫和老婦都吓了一跳,說:“拂袖姑娘使不得,船會翻的,我們可不會泅水。南先生吩咐了,等過幾天再靠岸,您等等吧。”
拂袖站起來又差點摔倒,看得老婦勸道:“姑娘,您留下來吧,先生他千叮萬囑,讓我們不要送你回去。他知道你不懂水性,特地選了這大江大河,您要明白先生的苦心啊。”
拂袖知道,她知道先生的良苦用心,但她無法接受自己苟且偷生。
“姑娘,先生他交代過,您要活着,南家需要您,這是先生留給您的東西,讓您好好保管,交給南星姑娘。”
拂袖怔神,接過老婦給的東西。
隻是一個小如巴掌的玉盤,裏面遊着兩條魚。
平平無奇的魚,但是細看,卻是一黑一白。
她怔神看着茫茫江河,仿佛看見南子安站在刀山火海上,負手遠眺大宋山河,心無懼怕。
&&&&&
南家被燒成了灰燼,南家三百餘族人,也都死在了這千頃土地上。
待彭家軍離開後,西城百姓立刻過來挖掘,拾起殘餘的白骨,讓他們入土爲安。
等拂袖從船上下來,回到南家時,這裏已經是一片廢墟,在百姓的指引下,她看到了一座巨大的墳墓,因爲屍骸已經混亂,分不清誰是誰的,因此全都葬在了一起。
拂袖跪在墳前,潸然落淚。
“先生……”
失去了南子安的拂袖,夜夜夢魇,總是夢見南子安,還有南家,本是美好的夢,卻往往都要變得支離破碎,成爲噩夢。
一個月後,原本容貌美豔的年輕姑娘,已經像是将死之人。
然而她并不打算死。
至少在殺死彭方元之前,她決不允許自己死去。
拂袖開始學南家禁術,南子安什麽都教她,就連禁丨書都是由她保管,他叮囑她不要學,如果有人要搶奪,就将它毀了。
然而現在拂袖違背了她的承諾,她知道要無形地殺一個人,唯有禁術可以做到,哪怕她會遭天譴,她也不在乎!
她沒日沒夜地學,每一道禁術,都會耗損她的身體。
從容貌、從身體、從五髒六腑,都開始慢慢變化。
兩個月後,拂袖從破廟裏走出來,發現就算是擡頭,也看不見正午的太陽了。她的背已經佝偻,臉幾乎貼近腳尖。頭發蒼白,容顔枯萎,已然似一個七十歲的老婆婆。
學禁術,必然會有所損耗,如果用活人的精氣來補足,身體是不會垮成這個模樣。然而拂袖不想那麽做,那樣做了,跟彭方元有什麽區别?
她還沒有出西城,就聽見彭方元失蹤、彭家軍解散的消息。她發了瘋似的找他,但是找不到,彭方元消失了,無論她怎麽打聽,就是沒有一點他的消息。
拂袖忽然想起來,南子安說過她不會是獨活的人,南星也會活着。她立刻撐着拐杖回到南家墓地前,尋找南星的死魂之氣,墓穴裏果然沒有她。拂袖蓦地笑了,臉上的褶子也跟着有了弧度。
南家還有人活着。
南星還活着。
可是她去了哪裏?
她找不到彭方元,可她可以輔佐南星,兩個人一起找,或許能找到。
拂袖開始一邊找彭方元,一邊找南星。五年、十年,又一個十年過去了,找不到仇人,也找不到南星。但她不能就這樣死去,她動用了禁術爲自己續命,然而她不想從活人身上抽走壽命,于是捉了毒物,汲取它們的毒液。
這樣做需要大量的毒物,而且日日噬心,折磨着她。
拂袖的臉更加蒼老,身體更加佝偻了。
然而她沒有放棄,也沒有想着去奪取别人的命來爲自己續命。她不想那樣做,讓先生知道,他一定會責怪自己的。
她要找到彭方元、找到南星。
她自知如果彭方元知道她的存在,可能連自己怎麽死的都不知道。她舍棄了南家的咒術,開始自己研習新的咒術,唯有這樣,才能不被發現。
但她的身體太虛弱了,不知過了幾百年,她想到一個問題,就算找到了南星,自己恐怕也無法侍奉她了。
她要找繼承人,讓他們來找南星,來輔佐她。
收丨養丨孩子不是一件難事,但是要找到心術正的孩子,卻太難了。年幼時他們總是很乖,她也很疼他們,一心要将他們養育成材,可是一旦他們長大,明白了自己有跟别人不同的能力後,就會被貪心和欲望蒙蔽雙眼,忘卻了自己的使命。
她一次又一次将養大的孩子的記憶剝去,不讓他們作亂,又爲耽誤了他們十幾年的光陰而愧疚。
身體越發地虛弱,眼見宋去元走,明來清亡,漸漸有了車這種東西,還有千裏傳音的電話,還有時速千裏的飛機,形形色色的東西出現了,她卻越發衰老。
拂袖汲取毒物的毒液,每日疼得無法入睡,她能活這麽久,她都覺得不可思議。
當她意識到自己快要死去時,她還沒有找到彭方元,沒有找到南星,甚至沒有養育出一個可靠的孩子。
她這幾百年來所做的事,倒不如不做。
拂袖走了一百米的路,全身都疼,她坐在被太陽曬得滾燙的馬路邊,看着車來車往的馬路,眼裏的光澤漸漸散去。
“奶奶,你是不是很熱?喝我的水吧。”
稚嫩童聲在耳邊響起,拂袖擡起雙眼看去,隻見前面是一群孩童,穿的衣服都一樣,像是哪個幼兒園的小朋友集體出遊中。跟自己說話的是個七八歲的男童,眼裏明淨如湖。她看着他,也看見了萦繞在男童身上,異于常人的氣息。
她的雙眼重新燃起了希望,沙啞着聲音問:“奶奶送你兩條魚,好不好?”
&&&&&
拂袖去孤兒院裏“辦理了”手續領養了男童,領回家裏後,拂袖拿了百家姓讓他随手指,又拿了字典給他随手翻,最後說:“從今天起,你叫邱辭。”
正摸着魚尾巴的男童點點頭,一會問:“婆婆,你不會把我送回孤兒院了吧?”
“爲什麽這麽問?”
“我被領養過兩次,他們都把我送回來了。因爲我總能看見一些他們看不見的人。”
拂袖微微展顔,說:“我不會把你再送回去,隻是跟着婆婆,婆婆會對你很嚴厲,你如果不聽話,不肯用功,婆婆會打你,用力地打。”
男童笑笑:“我不怕,隻要婆婆不要再送我回去。”
拂袖微愣,輕輕撫他的頭,溫聲:“你沒家,婆婆也沒家,以後我們一起過吧。”
“嗯!”
拂袖自知活不了多久,對邱辭異常嚴格,比對待過往的任何一個孩子都要嚴厲。
邱辭沒少挨打,但他不恨厲婆婆,因爲她跟自己一樣,能看見很多奇怪的東西,她會耐心告訴他,那些是什麽,是要去哪裏,又要做什麽。
他越是努力,看見的了解的東西就越多,他像一塊海綿汲取着這些知識。
然而還是會挨打,無論他怎麽做,厲婆婆都覺得他做得不夠。
他疑惑過,但每晚都聽見厲婆婆疼得在床上翻滾的聲音。他很擔心,也很害怕她會死。有一次他終于忍不住問她,婆婆,你要死了嗎?我還能看見你嗎?
唯有那一天,她沒有打他,還給他做了好吃的,溫和地看着他,跟他說了很多話。
“你找到她之後,一定要留在她的身邊,她讓你做什麽,你就做什麽。”
“不要問我找她做什麽,她會告訴你。”
“對,去曆朝曆代的古物裏找她的線索,一旦線索串成一條線,就有了找到她的契機。”
“婆婆也不知道需要多少線索才能找到她。”
“你代替我活下去吧。”拂袖交代完這句,久久看着窗外,許久才說,“——好累。”
雖然累,累了幾百年,但她什麽也沒有辦好。
不知道這樣的自己去了冥界,先生會不會怪自己。
晚上厲婆婆沒有出來,邱辭做好晚飯端進去,卻看見厲婆婆還躺在床上。他走過去時,她已經不會動了。
他愣神。
跟他相依爲命的婆婆走了。
從今往後,他又變成了一個人。
寡言少語的不是因爲厲婆婆對他太嚴格,而是在厲婆婆走的那天起,他才不喜歡說話。
說了不會抛棄他的婆婆,卻早早丢下了他。
讓他代替她活下去,去找那個未知的人,做未知的事。
留存了拂袖一生記憶的紅玉悄然破碎,灑了南星滿手胭脂,姹紫嫣紅。
一如拂袖的容顔,還有一生的忠誠和埋入心底的愛意。
“祖父不會怪您的,他其實也很愛您。”南星捧着這胭脂碎片,雙眼酸澀,原來這世上,還有人跟她一樣,守護着南家。
在這條荊棘滿布的路上,她從來不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