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來百姓的臉上, 多了幾分似夯土房屋般的黯淡顔色。
自從秦軍滅燕後, 就将軍隊駐紮在了燕國故地, 燕國在齊國北面, 虎視眈眈,齊國朝野不安。
可是已經沒有後悔的餘地了,秦國一統天下的野心, 路人皆知。
如今的齊國, 也被陰雲籠罩, 不知是逃還是戰的齊國百姓,如今仿若行屍走肉。
穿梭街道的人看不見數千年後的陽間人,南星和邱辭看見了,南星還看見了盤旋在邱辭身邊的兩條大魚,一黑一白, 沒有眼睛。
邱辭問:“這裏是什麽地方?”
“齊國。”
邱辭知道自己身處陰界,但這裏的“人”栩栩如生, 恍若當年齊國,人也是活生生的。他看着臉上滿布陰雲的百姓, 似乎明白了什麽,問:“現在是……”
“公元前221年。”
隻要有認真上過曆史課, 都應該記得這是中國曆史上的哪一年——秦國統一六國的那年。
雄才偉略的秦始皇,結束了混亂的諸侯各國, 将中國推向了大一統時代。車同軌, 書同文, 修築靈渠, 溝通水系,哪怕是焚書坑儒,苛政虐民,也不能抹滅他的功績。
邱辭将他目光所能囊括的地方全都收進眼底,驚奇,除了驚奇,唯有驚奇。
他甚至已經懶得去想爲什麽會到了這裏,他喜歡一切古物,但是親身站在古國,需要多大的機緣才能見一次。
所以當然要先看個夠,再去想爲什麽。
南星見他什麽也不問,隻是像一塊海綿,想汲取這裏的一切。是汲取,而不是想掠奪,沒有想要占有的眼神,而是想要了解這一切。
不得不說,南星有些意外。
她見過太多貪婪的人,尤其是她常跟貴重的古董打交道,尤爲能見到充滿意欲的人。
邱辭的眼裏沒有貪婪。
街道漸漸扭曲,行人倒行,萬物也往兩人身後急退。那嘈雜聲響以八倍速、十六倍速快進着,叽叽喳喳,在耳邊成了雜亂的蚊蟲細語。
秦軍攻打齊國西部,齊國軍力駐紮西部,然而王翦率燕地的秦軍南下直撲齊都臨淄,一計障眼法,讓秦軍勢如破竹,兵臨城下,齊國沒有像趙國和楚國那樣頑抗,齊王投降,不戰而敗。
臨淄百姓悲歎亡國之際,早有人駕着滿載珠寶的數十輛馬車逃離齊國。
擁有無數寶藏的主人既是齊國的丞相,也是齊王的舅舅,更是勸說齊王向秦王投降的人。
後勝數十輛馬車裏的财寶,有一半是從齊國搜刮而來,有一半是來自秦王的厚賄。秦王要他勸說齊王投降,他做到了,齊國投降,對他來說卻沒有一點損失。
如今他要載着這車裏的寶藏,尋一個世外桃源,奢靡地過活一世。
國算什麽,家算什麽,他有這些金銀财寶,什麽都不需要。
後勝猖狂的笑聲混入馬車蹄響中,在南星聽來,愚蠢又可笑。
“唇亡齒寒的道理小兒都懂,但齊國不懂。因小失大的道理小兒也懂,但後勝不懂。”邱辭看着那飛馳的馬車,揚起的塵土有近兩米高,“如果長平之戰時,齊國能夠幫一把趙國,或許也不會那麽快亡國。”
南星冷冷一笑:“當初秦每滅一國,齊國不慌,還遣人祝賀。秦邀齊共稱帝,齊也欣然應允。蠢且壞,說的就是齊國了。”
邱辭笑說:“诶诶,齊桓公可是不錯的。”
“老年也重用奸臣,昏聩無能。”
“人無完人嘛。”
“锵锵、锵锵——”鑿山挖石,此起彼伏的鐵器敲打聲在山林響起。
馬車直往南下,穿過重重山巒,進入了一座走勢奔騰的山下。護衛仆人抓了當地的能工巧匠,讓他們開鑿山林。
很快山被挖空了,無數的木材被扛進裏面,鑲上金玉,嵌上寶石,變成了一座華麗的地宮。
南星擡頭環視,山的對面,就是寶珠山。而這裏,是她剛才進來的山巒。
“原來真的是後勝的古墓。”邱辭看着手裏的幾枚齊明刀,笑笑,“陶老闆真是古玩界的神人,哪怕是揣測,也猜對了。”
“誰給你的齊明刀?對方既然能給你挖出現成的鬼貨,爲什麽不知道墓地在這裏?那他是從哪裏挖的?”
邱辭笑道:“哎呀,難得聽你一口氣說了這麽多話,雖然我很想告訴你,但不能告訴你。”
南星不喜歡這種說辭,但邱辭這人他要說的不需要她追問,不說的打死他也不會說,她總不能真把他打死。那兩條魚擺着尾巴在邱辭身邊遊着,因她離得近,被魚尾巴橫掃了無數次。雖然沒有觸感,但被魚尾巴打臉的感覺實在讓人不痛快。
“你能不能讓你的魚停下?”
一直淡然的邱辭微頓:“你看得見我的魚?”
魚尾巴又一次拍着她的臉晃了過去,南星緊繃着臉,說:“看得見。”
邱辭愣了片刻,笑了笑:“也對,你都能進古墓,是玄門中人,看見也不奇怪。”
“讓它們走,否則我抓去紅燒。”
“不要吓壞它們,又不是鯉魚,紅燒不好吃。”邱辭勸阻着,目光一掃,倒是看見她手裏握着的酒杯了。那是一個紋着饕餮的青銅酒杯,精緻小巧,如果盛滿酒,一口就能喝完。他忽然想起剛才在古墓看見的大河,就是從這酒杯淌出的,“這是什麽杯子?”
“饕餮酒盞。”杯子上的饕餮目光灼灼,盯着那快要建好的宮殿,似活物,隻是被束縛在了這杯身上。南星的食指掃過它的眼睛,它也沒有合上,充滿了貪欲,“我們在酒杯活着的年代中。”
邱辭微微皺眉:“什麽意思?”
“一件物品會經曆千百年,千百個主人,但它不會記取全部事情,隻會選一件印象最深刻的留存記憶,并帶着這種記憶活下去。”
“你是說,任何物品都是有生命的?”
“是。物品都是有命的,哪怕是被深埋了幾千年的古物,也有。隻是有些古物被挖出來,因爲記憶退卻,逐漸遺忘,便逐漸被氧化,徹底消失。”
邱辭忽然明白過來,問道:“徹底死去?”
“對。”
邱辭覺得今天經曆的事足以讓他記一輩子了,他有點後悔剛才沒告訴南星他是誰,又是誰給他的齊明刀,以至于現在沒有臉問她是誰,是怎麽找到這的。
但沒臉沒皮的事,他還是決定做一下:“你到底是誰,爲什麽懂這些,來這裏又是爲了什麽?”
大美人瞥了他一眼,果不其然,冷冷丢給他一個冷笑,就當做是回答了。
邱辭笑了起來,不再問了。
“這裏宮殿已成,糧食充沛,哪怕外面兵荒馬亂,也亂不到這荒山野嶺中。”
身着華服的男子坐在寶座上,看着這堅固的桃源之地,笑容漸盛。
“當年趙國和楚國負隅頑抗,落了個什麽下場。我後勝絕不這樣做,齊國于我,也不過是個搜羅寶物的地方,有金銀财寶,讓我做什麽都行,哪怕是把整個齊國賣給秦國。”
護衛手裏的刀劍,劍尖還在淌血。滴落在地上,滴回鮮血的主人身上。地上躺着很多人,都是來修建地宮的匠人,現在全都斷喉而死。
後勝的眼裏沒有憐憫。
他低聲笑着,陰戾的笑聲回蕩在富麗堂皇的桃源中,讓南星和邱辭都覺得不痛快。
“賞酒。”後勝一揮袖子,喝聲,“追随我的人,我絕不會讓他吃虧,你們從此便與我一起享用這榮華富貴吧。”
護衛齊齊舉劍,振臂高呼。
酒有兩壺,一壺被送去給了護衛,一壺在後勝手中。後勝斟滿美酒,朝衆人舉杯示意。
護衛一飲而盡,美酒入腹,如一隻劇毒蜘蛛,竄入他們的腹内,吞噬他們的血肉。
桃源宮殿,充斥着護衛的慘叫聲。
後勝冷眼看着,不爲所動。等除了他之外的最後一個活人毒發身亡時,他才走下寶座,在滿地死屍中遊走一圈,沒有半點懼怕。他緩緩回到寶座前,坐了下來,又爲自己斟了一杯酒。
給護衛的酒是有毒的,他自己的酒是沒有毒的。他又喝了一杯,眼裏沒有半點憐憫:“會背棄齊國的人,終有一日,會背棄我,我怎麽能夠安心用你們。可是我也不想薄待你們,這座地宮,就是我送給你們的禮物,帶到地下去享受吧。”
他吃吃笑了起來,地宮奢華,可是他可以帶走的金銀更多,留一座地宮給他們,也算是安撫亡靈了。
邱辭歎道:“我找到地宮的時候,還覺得奇怪,怎麽會有人把墳墓安置在這座并不吉利的蛇山,而不是葬在隔壁龍山,原來一開始後勝就打算把跟随他的人毒殺在這裏。”
“貪婪。”南星盯着後勝喝酒的酒杯,正是那饕餮酒盞。她要爲死去的人偷盜古物的命,必然是有聯系的。難道孫媛也是死在了貪婪的欲望之下?是她貪婪,還是殺她的人貪婪?
“咳——”笑聲冷厲的後勝突然猛咳一聲,瞬間有血從嘴裏飛濺。那血潑墨般噴在地上,是一口濃濃墨血。
後勝一愣,這酒是他親手配置的,絕不可能有毒。那……後勝瞪大雙眼盯着手中酒杯,那饕餮仿若在笑,在張開大口,要吞肉吃骨。
秦王送來的無數寶物中,将這饕餮酒盞置在最上面,特地叮囑天下唯有這一個杯子,精美不俗的杯子,配極了他。
“嬴政……”後勝死死握着浸染過毒丨藥的杯子,癱在寶座上的他,至死,還在盯着地宮出口。
修給别人的墳墓,卻成了自己的墳墓。
可笑。
草長莺飛,四季交替,逐漸有青青綠草從門外探入,偶爾有鳥落在門口,又迅速離去。
“轟隆——”
不知何年發生的地震,震動了山林。地宮坍塌,宮門也不見了。又過兩年,山林強大的修複能力将廢墟掩埋,又是,草長莺飛,四季交替。
嘩啦水聲漸漸消失在耳邊,邱辭忽然發現他們又回到了原來的地宮,隻是眼前沒有河流了。
一切似夢,不知道怎麽進去的,也不知道怎麽出來了。
南星手裏的饕餮酒盞,已經沒有了剛拿到時的光澤。她收起酒杯,可以回寶珠山,複活孫媛了。
夜裏的山路不好瞧,地上全是各種石頭,有一直以來就在這的,也有淘金客開鑿山巒和幹涸河床留下的,走的人少了,石頭縫裏還冒出一些草和青藤刺勾來,加大了進山的難度。
提着燈籠的老賀邊走邊說:“山裏動物多,姑娘你不要怕。之前這兒人多時,常有深山的野獸來襲擊人,但那時大夥家夥多,把它們打老實了,現在人少了,它們也不敢輕易靠近。”
南星留意他手裏的燈籠很久了,那燈籠以前是什麽顔色已經看不出來,褪成了破舊的白色,好在上面沒字,不然大半夜看見,還是會覺得瘆人,她問道:“爲什麽不用手電筒,還用燈籠?”
“山裏充電不方便,充電寶得留給手機用。吃喝也不方便……”說着老賀自己搖了搖頭苦笑,“其實什麽都不方便,怕你住不慣,明天就嚷着要走。”
南星見老賀人也不過四十出頭的模樣,但說話像個小老頭,她問:“你在這裏待了很久?”
老賀說:“四年多了,算是最早來寶珠山的那批人。”
三個人走了半個多小時,還沒到他們住的地方,倒是路過了很多小木屋,大多數都已經破敗,腐爛的木頭散落在地,還有一些破爛的帳篷,露了指天的鋼筋。
四年前的寶珠山有多繁華,在這裏可以窺見一斑。
又走了二十來分鍾,途經一條河床,河床太矮,兩壁垂直,幾乎已經成了一處小懸崖。老賀叫了一聲“小心”,領路帶着她下去,再爬上來,說:“這裏本來搭了塊木闆子,可前兩天大概是有什麽動物從這過去,把闆子踩碎了。”
爬上河床的南星回頭往後面瞧,借着丁點月光,依稀能看見這條河流直穿山巒,遠處太黑,看不見盡頭。
老賀絮叨說:“聽說原本這條河是通水的,隻是清朝的時候上遊改道,河水就不往這走了。再後來的事你也知道,一群沒事幹的小年輕來探險,結果發現這裏金光閃閃,挖開淤泥一瞧,全是金沙。淘金客聞風而來,安營紮寨,沒多久,就滿山都是人了。”
他緩了緩又繼續說:“金子越來越少,人也越來越少。到現在,别說金子,就連金沙都難找。”
南星問:“那爲什麽你們不走?”
老賀說:“外頭也不比在這自在輕松,偶爾還是能找到點金子的。而且啊……”他突然壓低了嗓音,神神叨叨說,“聽說這裏有金山,隻是還沒人能找到。”
他的聲音像是有魔力,讓人不自覺也跟着沉寂。三人的腳步聲摩挲在石子面上,拖曳着聲音前行。南星擡頭看向走在前頭的孫方,沒有青年人充滿朝氣的背影,削瘦而且孤獨。
老賀又歎氣:“孫方和孫媛也是可憐,小時候被拐,後來逃出來,兄妹倆相依爲命。結果妹妹沒了……”他說,“希望等會阿媛活過來,能指認兇手。”
“沒有那麽快。”南星說,“你知道交易條件,她能活過來,但隻能活十分鍾,連那十分鍾,也得偷。”
“從哪裏偷?”老賀略一頓,幹笑問,“該不會是從活人身上吧?”
“不是。”
“野獸那?”
南星還是搖頭。
老賀琢磨了會還是猜不出來,隻是覺得詭異,他裹了裹大衣,歎氣:“隻要阿媛能活過來就好,至少要知道兇手是誰,不然孫方也活不成了。”
他穿的衣服比孫方要多一些,像是十分怕冷。
南星看了看,繼續跟着孫方走。
又走了二十來分鍾,一直在前面的孫方突然停了下來,擡起無神的雙眼,朝遠處深山看。
老賀的燈籠差點撞上他,忙收了收手,見他瞅着陰暗的山巒發怔,抖了抖低聲問:“你又聽見了?”
“嗯。”孫方盯着那座山,連眼都沒有眨一下,“是阿媛,阿媛在哭。”
老賀的耳朵有些背,聽不見。南星卻聽見了,的确是有人在哭,離得太遠,哭聲斷斷續續,在山巒深谷萦繞。
孫方緩緩指着山上,說:“那天,阿媛就是從那裏被人背回來的。”
南星投目遠視,夜色昏黑,看不見山的形狀。
隻是半山腰上,隐隐約約有一抹螢火飄飛。
可現在已經是深秋,又是比城市裏更陰冷的深山,宛如初冬,怎麽會有螢火蟲。
而且這裏離山腰少說幾百米遠,那螢火蟲至少得是像神雕俠侶裏頭的雕兄那麽大,才能讓山腳的人看見屁股上的熒光吧。
那更像是,一盞燈,燈籠的燈。
“當初我帶着阿媛來這裏找爸媽,沒想到,阿媛留在了這,可我們依然沒有找到自己的爸媽。”孫方一字一句說,“我看見他們出現在電視上了,就在這,我沒有騙阿媛。”
老賀見孫方又精神恍惚,神神叨叨起來,歎了口氣,拍拍他的肩頭,說:“回去吧,南星姑娘奔波了一天,也累了。”
孫方看了一眼南星,覺得她的年紀跟自己的妹妹差不多,一瞬恍惚,回過了神,繼續領路回他們住的地方。
走了十分鍾,終于到了他們住的地方。同樣是小木屋,不過有人居住,所以木屋不是很破舊,比南星一路過來看見的廢棄屋子好多了。
這裏是一片平地,大概四五百平方米大,亮了燈火的有六間房。
南星問道:“這麽晚了還有那麽多人沒睡?”
沒電沒WiFi還沒有打牌聊天的聲音,實在是讓她找不到一個晚睡的理由。
老賀說:“山上的野獸怕火,要是不點盞燈,就怕夜裏它們下山吃人,點了盞燈萬事大吉。”
南星了然。
她又往山上那盞燈看,聯想到老賀說的話,眉頭微微擰了擰。
孫方忽然轉身說:“沒點燈的屋子都是空的,你想睡哪?”
南星說:“孫媛的房間。”
孫方微愣,想到她的身份,最後還是點點頭,領她往其中一間木屋走。木門上了鎖頭,孫方打開鎖,緩緩推開門,裏面也點了燈,但是并沒有人。
燈是他點的,不把燈點上,他睡不着。點了,就總覺得妹妹還活着,并沒有死。
南星進了裏面就把門關上了,她掃視一眼這不過五六個平方大的小木屋,放了一張一米寬的床,還有一張簡易的桌子,就沒有剩下多少空間了。
桌上放了鏡子和梳子,還有一個小盒子。她打開小盒子,裏面放了一些簡單的化妝品和首飾。牆壁上挂了點裝飾,大多用石頭裝扮,還有幾朵别在木頭縫隙裏的花,已經枯萎,接近腐爛了。
哪怕寶珠山物質貧乏,孫媛還是有着女生的細膩心思,愛美,又愛幹淨。
南星躺在鋪得松軟的床上,耳邊伴着山林野獸的聲音,入了眠。
晨曦拂林,冒出山峰的朝陽從木頭細縫透進屋裏,剛映在南星的眼皮上,她就醒了。
她坐起身從背包裏翻了牙刷牙膏出來,擠好牙膏就出門,循了水聲去刷牙洗臉。水從高山流淌,在地面形成了一條小山澗。等她回來,附近幾間屋裏也傳來了動靜。她紮好頭發再出來,斜對角的木屋也出來個人。
不過十六七歲的模樣,還是個少年。
少年俯身出來就伸懶腰,腰還沒伸直,就看見孫媛的屋裏出來個女的,乍一看跟孫媛一樣漂亮年輕,還紮個矮馬尾。他吓得差點跌在地上,打到一半的哈欠生生咽了下去,“啊啊啊”了好幾聲,驚愕得說不出話。
南星淡定對望:“早。”
少年這才确定她不是孫媛的鬼魂,吓得慘白的臉漸漸恢複了顔色。倒是聽見外頭動靜的老賀急忙起床開門,邊穿外套邊說:“阿蛋,這是南星,我侄女。”
阿蛋瞧瞧那個漂亮姐姐,又瞧瞧長得像顆歪瓜的老賀,眼裏充滿了懷疑:“真是你侄女?姐姐長得這麽好看。”
“噓。”老賀用力瞪了他一眼,“滾犢子。”
阿蛋怕他,不,他誰都怕,趕緊拿着洗漱的東西跑開了。
老賀穿好衣服過來,說:“他叫阿蛋,才十六歲,放着好好的書不念,跑來這尋什麽世外桃源,不懂事啊,我是想正經上學都不行,他倒好。”
南星問:“孫方呢?”
“在裏頭發呆呢,這幾天都這樣。還有蔣正,也是整天發呆。”
“蔣正是誰?”
“阿媛的男朋友,那天就是蔣正背着阿媛從山裏回來的。本來兩人都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感情好得不得了,沒想到……”老賀一陣唏噓,摸了兜裏的煙吸,隻有吞雲吐霧,才能讓心裏好受些。
南星又問:“蔣正跟孫媛在一起,他不知道孫媛怎麽死的?”
老賀狠狠吸了一大口煙,煙草燎原,燒得火紅,轉眼就隻剩下一截煙灰,他踩滅這煙屁股,答話說:“詛咒。”
“什麽詛咒?”
老賀目光沉沉,說:“傳說這裏有座隐藏的金山,裏頭葬滿了金銀珠寶,金山的主人叫金王。他死的時候對自己的墳墓下了詛咒,凡是靠近古墓的人,都會死。阿媛死的實在是太慘了……太慘了,腦袋爛得都沒一塊能看的……”
這幾天沒有下雨,地上的石頭還有當日孫媛滴濺的血迹。
幹涸的血迹灘塗在鵝卵石上,像石頭染上了黑褐色的染料。
滴滴答答。
南星仿佛聽見了那日孫媛滴血的聲音。
逐漸被日光籠罩的寶珠山,正驅散着滿山的濃霧。
孫方迎着刺眼的晨光,微微眯眼,像壓碎了滿眼金子。
他拿起挂在外頭竹架上的淘盤,準備去山溝河床那,這個點了,一定已經有很多人過去了。
這個點了……他回頭往身後的小破屋看。
後面有十七八間小木屋,是以前的淘金客留下的,他和妹妹選了兩間,蔣正也選了一間,就在隔壁。
但昨晚蔣正和妹妹沒有回來。
他這個做哥哥兼好友的明白,有他在,蔣正和妹妹還是有很多不方便。反正這寶珠山的破房子多,他們隔三差五會去外面住一晚。
對年輕人來說,又新奇又好玩。
孫方打住了思路,什麽年輕人,一副老妖怪的口氣,他明明也還很年輕,不是年方二八,可好歹是年方二十八,大好青年一個。
他準備先去河床那,然後再去看看昨晚設的陷阱裏,有沒有捉到點什麽野味,打打牙祭。吃了一個月的白面饅頭配榨菜,他快要吐了。
逐漸升起的太陽毫不吝啬地把金光灑滿整個寶珠山,遠看真的像是金珠閃閃,讓人陶醉。
作爲一個淘金客,孫方喜歡看見這種明朗的天氣,這樣淘洗金沙時會更容易看見金子。
五年前一群驢友路過這裏,發現了藏滿金沙的寶珠山,消息一出,聲名鵲起,立刻吸引了大批想發快财的人。無數人湧入寶珠山,安營紮寨,住得差點沒關系,吃得差點也沒關系,隻要有金子,就完全可以填補其餘的不足。
他們全都沉迷在淘金的樂趣中,日夜不休。
不斷有人來,卻沒有人走。
山很快被掏空,金子越來越少,人也越來越少,進入第五年,這裏已經隻剩下十幾個淘金客。曾經的輝煌和人山人海的景象已經看不見,隻剩下遍布滿山臨時搭建的小木屋屹立在寶珠山,依舊每日迎朝陽,看日落。
充滿了悲涼感。
孫方是第四年帶着妹妹來的寶珠山,淘了一年,偶爾會發現金沙,但也不足以讓人發橫财,隻是維持溫飽,跟在外面做活比起來,沒什麽優勢。
山溝溝信号差,上個網還得使勁晃手機,跟八十年代家裏電視信号不好,使勁晃信号杆有異曲同工之妙。
而且山裏蚊蟲多,野獸多,到了夏天還有毒蛇爬過。
孫凡就碰見過一回野豬,差點沒被野豬的獠牙給拱死,現在腿上還留了一個肉丨洞,想起就心有餘悸。
但再苦他也不走,爲了錢,更爲了找人。
他們兄妹在小時候被人販子拐了,賣進了山溝裏。那戶人家本來隻想要他一個,但他不肯,妹妹又因爲驚吓生病,病恹恹的。人販子看妹妹快要死了,就來了個“買一個送一”,把妹妹送給了這家人。
當年他五歲,妹妹兩歲。
他無數次後悔,不該在那天帶妹妹去村口等爸媽回家。奶奶說過年了,爸爸媽媽該到家了。他就牽着妹妹去了村口大道上等他們,路上他還給妹妹買了顆糖,手裏又抓了兩顆,準備給一年沒見的爸媽一人一顆。
快過年了,路過村子大道的破舊客運車一輛又一輛,終于有一輛停了下來,他拉着妹妹探頭看。車上下來兩個人,卻不是爸媽,而是兩個男人,捂了他們的嘴就抱上車。
等他醒過來,就在一個陌生的地方了。
買他們的那家人對他很好,對妹妹不好。他每次吃紅薯飯都偷偷漏點,背地裏給妹妹吃。後來過了幾個月,這戶人家要把妹妹“送”人,他哭過勸過都沒有用,于是在買家來的時候,他挪來梯子,爬上屋頂煙囪,站在上面喊:“你們要是把我妹妹賣了,我就跳下去!”
這戶人家就再也沒有動過把妹妹賣掉的心思。
後來他上學了,妹妹跟着“媽媽”去地裏幹活。他小學、中學畢業了,妹妹還是在地裏幹活。他每次寒暑假回家,都會教妹妹認字,給她說學校裏的事。
到他考上大學的時候,家裏給妹妹說了門親事,要把妹妹嫁給一個老瘸子,給他湊學費。他這次沒有說什麽,家裏人都以爲他想通了。
開學前幾天,村裏下起了大雨,孫方半夜帶着妹妹逃走了。
逃走的路線,他計劃了整整十年。
要從一個偏僻多山的地方跑出來,沒有充分的了解,根本不可能,甚至還要躲過村裏養的狗。
所以孫方等了幾乎一個暑假,他在等大雨,隻有大雨能夠沖淡狗的嗅覺。但也增加了他們在逃跑時的難度,但如果這次不拼命,以後就沒有命可以拼了。
那天全村的人都出動了,帶着狗去追人,但暴雨影響了人的視線狗的鼻子,連山路都被沖垮了。
村人無功而返,孫方終于帶着妹妹逃了出來。
隻是他記不清回家的路了。
隻記得村口有一排桑葚樹,每年春天,會結許多紫黑的桑葚。吃得嘴裏、嘴角和手都被染成紫紅色。
很甜,是他吃過的最甜的果子。
然而已經記不起那裏叫什麽了。
孫方不敢坐客運,連火車都不敢坐,怕被他們埋伏截住。就帶着妹妹走山路,爬了一座又一座的山。走遠了,才敢買火車票,等徹底離那裏千百裏遠了,才去派出所報案。
派出所的人問他們叫什麽,住哪裏,他們都不知道。最後帶他們抽血留存,留聯系方式,說有消息了會通知他們。
孫方用多年攢下的錢買了部手機,一直供着那張用來跟派出所聯系的卡。
希望哪一天,手機會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