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齊國, 也被陰雲籠罩, 不知是逃還是戰的齊國百姓, 如今仿若行屍走肉。
穿梭街道的人看不見數千年後的陽間人, 南星和邱辭看見了,南星還看見了盤旋在邱辭身邊的兩條大魚,一黑一白,沒有眼睛。
邱辭問:“這裏是什麽地方?”
“齊國。”
邱辭知道自己身處陰界,但這裏的“人”栩栩如生, 恍若當年齊國, 人也是活生生的。他看着臉上滿布陰雲的百姓, 似乎明白了什麽, 問:“現在是……”
“公元前221年。”
隻要有認真上過曆史課,都應該記得這是中國曆史上的哪一年——秦國統一六國的那年。
雄才偉略的秦始皇,結束了混亂的諸侯各國, 将中國推向了大一統時代。車同軌, 書同文, 修築靈渠, 溝通水系, 哪怕是焚書坑儒,苛政虐民, 也不能抹滅他的功績。
邱辭将他目光所能囊括的地方全都收進眼底, 驚奇, 除了驚奇,唯有驚奇。
他甚至已經懶得去想爲什麽會到了這裏,他喜歡一切古物,但是親身站在古國,需要多大的機緣才能見一次。
所以當然要先看個夠,再去想爲什麽。
南星見他什麽也不問,隻是像一塊海綿,想汲取這裏的一切。是汲取,而不是想掠奪,沒有想要占有的眼神,而是想要了解這一切。
不得不說,南星有些意外。
她見過太多貪婪的人,尤其是她常跟貴重的古董打交道,尤爲能見到充滿意欲的人。
邱辭的眼裏沒有貪婪。
街道漸漸扭曲,行人倒行,萬物也往兩人身後急退。那嘈雜聲響以八倍速、十六倍速快進着,叽叽喳喳,在耳邊成了雜亂的蚊蟲細語。
秦軍攻打齊國西部,齊國軍力駐紮西部,然而王翦率燕地的秦軍南下直撲齊都臨淄,一計障眼法,讓秦軍勢如破竹,兵臨城下,齊國沒有像趙國和楚國那樣頑抗,齊王投降,不戰而敗。
臨淄百姓悲歎亡國之際,早有人駕着滿載珠寶的數十輛馬車逃離齊國。
擁有無數寶藏的主人既是齊國的丞相,也是齊王的舅舅,更是勸說齊王向秦王投降的人。
後勝數十輛馬車裏的财寶,有一半是從齊國搜刮而來,有一半是來自秦王的厚賄。秦王要他勸說齊王投降,他做到了,齊國投降,對他來說卻沒有一點損失。
如今他要載着這車裏的寶藏,尋一個世外桃源,奢靡地過活一世。
國算什麽,家算什麽,他有這些金銀财寶,什麽都不需要。
後勝猖狂的笑聲混入馬車蹄響中,在南星聽來,愚蠢又可笑。
“唇亡齒寒的道理小兒都懂,但齊國不懂。因小失大的道理小兒也懂,但後勝不懂。”邱辭看着那飛馳的馬車,揚起的塵土有近兩米高,“如果長平之戰時,齊國能夠幫一把趙國,或許也不會那麽快亡國。”
南星冷冷一笑:“當初秦每滅一國,齊國不慌,還遣人祝賀。秦邀齊共稱帝,齊也欣然應允。蠢且壞,說的就是齊國了。”
邱辭笑說:“诶诶,齊桓公可是不錯的。”
“老年也重用奸臣,昏聩無能。”
“人無完人嘛。”
“锵锵、锵锵——”鑿山挖石,此起彼伏的鐵器敲打聲在山林響起。
馬車直往南下,穿過重重山巒,進入了一座走勢奔騰的山下。護衛仆人抓了當地的能工巧匠,讓他們開鑿山林。
很快山被挖空了,無數的木材被扛進裏面,鑲上金玉,嵌上寶石,變成了一座華麗的地宮。
南星擡頭環視,山的對面,就是寶珠山。而這裏,是她剛才進來的山巒。
“原來真的是後勝的古墓。”邱辭看着手裏的幾枚齊明刀,笑笑,“陶老闆真是古玩界的神人,哪怕是揣測,也猜對了。”
“誰給你的齊明刀?對方既然能給你挖出現成的鬼貨,爲什麽不知道墓地在這裏?那他是從哪裏挖的?”
邱辭笑道:“哎呀,難得聽你一口氣說了這麽多話,雖然我很想告訴你,但不能告訴你。”
南星不喜歡這種說辭,但邱辭這人他要說的不需要她追問,不說的打死他也不會說,她總不能真把他打死。那兩條魚擺着尾巴在邱辭身邊遊着,因她離得近,被魚尾巴橫掃了無數次。雖然沒有觸感,但被魚尾巴打臉的感覺實在讓人不痛快。
“你能不能讓你的魚停下?”
一直淡然的邱辭微頓:“你看得見我的魚?”
魚尾巴又一次拍着她的臉晃了過去,南星緊繃着臉,說:“看得見。”
邱辭愣了片刻,笑了笑:“也對,你都能進古墓,是玄門中人,看見也不奇怪。”
“讓它們走,否則我抓去紅燒。”
“不要吓壞它們,又不是鯉魚,紅燒不好吃。”邱辭勸阻着,目光一掃,倒是看見她手裏握着的酒杯了。那是一個紋着饕餮的青銅酒杯,精緻小巧,如果盛滿酒,一口就能喝完。他忽然想起剛才在古墓看見的大河,就是從這酒杯淌出的,“這是什麽杯子?”
“饕餮酒盞。”杯子上的饕餮目光灼灼,盯着那快要建好的宮殿,似活物,隻是被束縛在了這杯身上。南星的食指掃過它的眼睛,它也沒有合上,充滿了貪欲,“我們在酒杯活着的年代中。”
邱辭微微皺眉:“什麽意思?”
“一件物品會經曆千百年,千百個主人,但它不會記取全部事情,隻會選一件印象最深刻的留存記憶,并帶着這種記憶活下去。”
“你是說,任何物品都是有生命的?”
“是。物品都是有命的,哪怕是被深埋了幾千年的古物,也有。隻是有些古物被挖出來,因爲記憶退卻,逐漸遺忘,便逐漸被氧化,徹底消失。”
邱辭忽然明白過來,問道:“徹底死去?”
“對。”
邱辭覺得今天經曆的事足以讓他記一輩子了,他有點後悔剛才沒告訴南星他是誰,又是誰給他的齊明刀,以至于現在沒有臉問她是誰,是怎麽找到這的。
但沒臉沒皮的事,他還是決定做一下:“你到底是誰,爲什麽懂這些,來這裏又是爲了什麽?”
大美人瞥了他一眼,果不其然,冷冷丢給他一個冷笑,就當做是回答了。
邱辭笑了起來,不再問了。
“這裏宮殿已成,糧食充沛,哪怕外面兵荒馬亂,也亂不到這荒山野嶺中。”
身着華服的男子坐在寶座上,看着這堅固的桃源之地,笑容漸盛。
“當年趙國和楚國負隅頑抗,落了個什麽下場。我後勝絕不這樣做,齊國于我,也不過是個搜羅寶物的地方,有金銀财寶,讓我做什麽都行,哪怕是把整個齊國賣給秦國。”
護衛手裏的刀劍,劍尖還在淌血。滴落在地上,滴回鮮血的主人身上。地上躺着很多人,都是來修建地宮的匠人,現在全都斷喉而死。
後勝的眼裏沒有憐憫。
他低聲笑着,陰戾的笑聲回蕩在富麗堂皇的桃源中,讓南星和邱辭都覺得不痛快。
“賞酒。”後勝一揮袖子,喝聲,“追随我的人,我絕不會讓他吃虧,你們從此便與我一起享用這榮華富貴吧。”
護衛齊齊舉劍,振臂高呼。
酒有兩壺,一壺被送去給了護衛,一壺在後勝手中。後勝斟滿美酒,朝衆人舉杯示意。
護衛一飲而盡,美酒入腹,如一隻劇毒蜘蛛,竄入他們的腹内,吞噬他們的血肉。
桃源宮殿,充斥着護衛的慘叫聲。
後勝冷眼看着,不爲所動。等除了他之外的最後一個活人毒發身亡時,他才走下寶座,在滿地死屍中遊走一圈,沒有半點懼怕。他緩緩回到寶座前,坐了下來,又爲自己斟了一杯酒。
給護衛的酒是有毒的,他自己的酒是沒有毒的。他又喝了一杯,眼裏沒有半點憐憫:“會背棄齊國的人,終有一日,會背棄我,我怎麽能夠安心用你們。可是我也不想薄待你們,這座地宮,就是我送給你們的禮物,帶到地下去享受吧。”
他吃吃笑了起來,地宮奢華,可是他可以帶走的金銀更多,留一座地宮給他們,也算是安撫亡靈了。
邱辭歎道:“我找到地宮的時候,還覺得奇怪,怎麽會有人把墳墓安置在這座并不吉利的蛇山,而不是葬在隔壁龍山,原來一開始後勝就打算把跟随他的人毒殺在這裏。”
“貪婪。”南星盯着後勝喝酒的酒杯,正是那饕餮酒盞。她要爲死去的人偷盜古物的命,必然是有聯系的。難道孫媛也是死在了貪婪的欲望之下?是她貪婪,還是殺她的人貪婪?
“咳——”笑聲冷厲的後勝突然猛咳一聲,瞬間有血從嘴裏飛濺。那血潑墨般噴在地上,是一口濃濃墨血。
後勝一愣,這酒是他親手配置的,絕不可能有毒。那……後勝瞪大雙眼盯着手中酒杯,那饕餮仿若在笑,在張開大口,要吞肉吃骨。
秦王送來的無數寶物中,将這饕餮酒盞置在最上面,特地叮囑天下唯有這一個杯子,精美不俗的杯子,配極了他。
“嬴政……”後勝死死握着浸染過毒丨藥的杯子,癱在寶座上的他,至死,還在盯着地宮出口。
修給别人的墳墓,卻成了自己的墳墓。
可笑。
草長莺飛,四季交替,逐漸有青青綠草從門外探入,偶爾有鳥落在門口,又迅速離去。
“轟隆——”
不知何年發生的地震,震動了山林。地宮坍塌,宮門也不見了。又過兩年,山林強大的修複能力将廢墟掩埋,又是,草長莺飛,四季交替。
嘩啦水聲漸漸消失在耳邊,邱辭忽然發現他們又回到了原來的地宮,隻是眼前沒有河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