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賀覺得自己像個菜市場大媽, 說着什麽爛大街的新聞, 才讓她毫無波動。
不過至少讓他安心了些, 又有了期盼。
南星問道:“寶珠山還有多少人?昨晚半山腰有火光的地方,有人住嗎?”
老賀又抽起煙來, 說:“大夥爲了方便和安全,一般都不住山上。人不多, 隻剩十幾個了,不過這兒就住了我們幾個, 寶珠山很大,其他離得遠的偶爾有碰面, 但基本沒什麽交集。”
南星看看後頭那幾間還沒開門的屋子, 問:“這兒住了誰?”
“我,孫家兄妹和蔣正, 還有剛才你瞧見的阿蛋,還有一個姓錢的, 我們都叫他錢老闆,但他不是淘金客。”
“不是淘金客?”來這裏不當淘金客,難道要當陶淵明。
老賀笑說:“錢老闆年紀不大, 才三十出頭, 他比我還早來這, 但不是沖着金子來, 是沖着淘金的人來。他去外頭倒騰些米糧啊,面粉啊,還有被子杯子,蚊香洗發水什麽的,高價賣給我們。那時候大家有錢,與其花時間去鎮上買東西,還不如拿那個時間來淘金,兩頭歡喜。他精明得很,雖然也苦,但賺得不比我們賺得少。”
南星往他指的那間屋子看,跟别的屋子沒什麽不同:“那現在沒什麽人了,他爲什麽不走?”
“誰知道呢。”老賀又說,“以前他比鳥兒起得還早,最近可能也是被阿媛的事吓着了,不到中午太陽最烈的時候絕不出門,天一黑就把門關了,說是怕撞見阿媛。”
“錢老闆膽子很小?”
“敢一個人走夜路的,膽子能小到哪。”老賀回頭瞧瞧,小聲說,“錢老闆跟孫方有過節。”
“什麽過節?”
“打過一架,但兩個人都沒說爲了什麽。”老賀突然覺得不對,“诶,你怎麽跟警察似的問人。”
南星問:“警察來過?”
“沒有。孫方怕報警後把阿媛帶走,又沒法破案抓到兇手,所以就托我找上了你。”
南星沒有再問,說:“我去那半山看看。”
她走到山腳下時,已經離營地有點遠。她剛才有一句話沒有問老賀,既然警察沒有來過,那老賀怎麽會說她跟警察一樣盤問人。
老賀以前就這麽被警察盤問過?
雖然寶珠山有金王詛咒的傳說,但南星不會憑這點就斷定是詛咒殺人。
孫媛的房間裏,充滿了怨氣。
她是枉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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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老闆一大清早就被外頭的人聲吵醒了,開了門縫往外看,見是個女的,瞧了老久。等她走了,才出來,問:“老賀,那誰啊,面生。”
“我侄女,叫南星。”老賀說,“瞧瞧你的黑眼圈,這幾天睡不好吧。”
“嗯。”錢老闆今年三十,頂上頭發刨光,隻在後腦勺上留根小馬尾,有點潇灑和小精明。他接了老賀遞來的煙,跟他蹲在石子地上一起抽,吞雲吐霧了幾口,才說,“這鬼地方,你坑你侄女來幹嘛。”
“小年輕,以爲是好玩的地方,過幾天就得叫苦回家了。”老賀敷衍過去,轉了話題說,“你什麽時候去鎮子填貨,記得給我捎兩袋面和十包榨菜。”
“不要油?”
老賀想了想,狠心說:“不要。”
錢老闆笑說:“窮成這樣還不走,圖什麽。”
老賀反問:“那你圖什麽。”
錢老闆抽着煙想了好一會,說:“圖你我友誼能永世長存。”
老賀笑了起來,罵道:“放屁。”
錢老闆也笑了笑,他盯着遠處那已經變成一粒黃豆大小的星星姑娘,問:“她去哪?”
“三寶山。”
寶珠山山連山,把這一片空地圍成了個圈。大家從大山入口開始,給第一座山取名大寶山,第二座山叫二寶山,以此類推,方便記憶。
“哦……”錢老闆揉揉發疼的腦袋,說,“我再去睡會。”
“去吧,記得我的面和榨菜。”
“記着了。”錢老闆又嘿嘿笑問,“秋天了,山裏越來越冷,你的棉大衣都破了吧,要不要也給你帶一件?”
老賀一向怕冷,别人夏天穿短袖,他卻還穿長袖。别人過秋,他已經裹上棉大衣了,錢老闆就沒見過這麽怕冷的人。
老賀拒絕說:“沒錢。”
“摳死你吧。”
錢老闆剛進去一會,附近一扇門也開了,孫方晃着像紙片的身體走出來,眼睛依然赤紅。老賀知道他昨晚沒睡好,說:“南星姑娘去三寶山了,膽子真大。”
“我也去。”
紙片人走了,老賀還蹲在地上吸煙,吸了一根又一根。
等阿蛋回來,老賀腳下已經是一地的煙屁股。阿蛋問:“去小沙河那邊不?”
“去,再不淘出點寶貝,就揭不開鍋了。”
“那你去河頭,我去河尾。”
“嗯。”老賀扔掉又隻剩一個空殼的煙盒子,走到蔣正房門口踢了一腳,罵道,“死裏頭了沒,沒有就出來曬曬,喜歡的女人死了,可你爸媽還在等着你回家。”
阿蛋聽着話說得過分,忙把老賀拽走。
好一會被踢歪了的木門才被打開,一個身形高大的年輕人俯身出來,空蕩蕩的雙目看着沒有一個人出聲的營地,發起了呆。
地上石頭還有阿媛那天滴落的血,像血針,刺着他的心。
“阿媛……”
他深愛的姑娘,已經準備結婚的姑娘,沒了。
蔣正癱在地上,又想起阿媛對他笑的臉,仿佛她還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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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寶山地勢陡峭兇險,以前的淘金客去得勤,硬生生踩出了一條路來,後來幾乎沒有人走,路瞬間就被野草鈎藤給遮掩,俯身看路,能看見,但像是小矮人走的山洞,全是綠油油的植被。
南星一手持着跟老賀要來的鐮刀,一手撥開擋路的荊棘,衣服被挂了不少的口子,手也刮出了幾條痕。
等她爬到約莫是昨晚看見“螢火”的位置,就不再往上爬,從右邊往左邊走。
走了大概半個小時,她終于停了下來,目光落在腰身那麽高的葉子上。
上面有幾滴紅蠟油,用手一撥,蠟就被剝落。
她蹲身看地上,地上的植物探出了腦袋的,都被踩斷了。
有人走過這條路,而且是在晚上點着蠟燭經過。
——蠟油顔色紅豔不脆硬,滴落了沒兩天。
——被踩斷的植物折口處也很新鮮。
但這并不能證明就是昨晚的那抹“螢火”。
“嘩啦啦——嘩啦啦——”
草叢被撩得嘩啦作響,有人正往上面走。
南星輕步往樹後一躲,連呼吸聲都放輕了。
過了小半會,嘩啦聲更大了,還有人喘氣的聲音。不是野獸,是人。
三寶山地勢太過陡峭,稍有不慎就要從這山坡上滾下去。那人爬得很慢,這會停了下來。南星稍稍往那邊看,那人背上的大麻袋全是東西,棱角凹凸,都是些鏟子錘子之類的工具吧。
那人也在蹲地看那些折斷的樹枝,看了一會就站起來了。南星看見他的臉,一張并不太白的臉,眉目凝神沉靜,還盯在地上。這張臉她認得,頓時有些意外。
邱辭。
邱辭也察覺到有人在看自己,猛地擡頭往大樹那看。那人速度奇快,幾乎就在他擡頭的瞬間,就隐沒在樹後了。他笑了笑,說:“别瞧了,我看見你了。”
南星微頓,還是從樹後出來。邱辭本來還在笑着,見是她,神情一頓,又笑了起來:“巧啊。世界這麽大,你跑這來了?”
南星沒法對他有好感,就算愛帥哥之心人皆有之,她也沒辦法這麽庸俗。
“巧。”
“來做淘金客了?”
“是。”南星問,“你也是?”
“是啊。”
——對方是個騙子,信他(她)還不如信鬼。
兩人左手金人,右手金雞,臉不紅心不跳。
邱辭說:“那我們就各自淘金去吧,我想這麽有緣,就不用說再見了。”
南星忍着沒将眉頭高挑,還是說:“再見。”
邱辭又笑了,這人真冷淡。
沒有路的陡峭山坡難行,但南星發現邱辭背了一袋的工具走得很穩健,費力,卻還在體力範圍内。
分明也是個練家子。
南星又花了差不多一個小時才爬到山頂,三寶山不是寶珠山四座山中最高的一座,但從這裏可以看見其餘三座山山頭。
寶珠山的地勢在堪輿家眼中列爲“砂”,四山聚,中有穴。那個穴就是如今老賀他們一行人住的那塊大平地,砂就是這四座山。砂形雖好,四座山峰也秀挺,但是有條大路直穿山巒,破壞了峰巒格局,就變成塊壞地了。
這裏并不是喪葬的好地方。
自古以來權貴都講究風水,寶珠山傳說中的金王要是選了三寶山做墓地,守衛他的寶藏,就太不可思議了。所以如果說孫媛是在這裏碰見了金王,說法很可疑。
南星感覺得出來,寶珠山沒有古墓,沒有一點古物的氣息。
偷命,偷的不是活人的命。世上唯一被閻王遺忘的活物,是那些被深埋在地底千百年的東西。
南星要偷的,是它們的命。
随着市區大力發展旅遊業,這座獨特的小島也被一起開發,一來二去,成了風格獨樹一幟的旅遊小島,遊客絡繹不絕。
三千年的文化底蘊加上鋪天蓋地的宣傳,吸引了無數文青上岸,想在繁華都市中尋求一點安甯。南星不是文青,更不需要什麽安甯,她背着大背包在售票窗口排了半天的隊,終于買到一張去小島的船票。
三十五塊錢。
跟她下了高鐵坐車過來,司機說的一樣。司機是個小胖子,身體擠滿了主駕駛位,安全帶勒進他松軟的肚子,讓南星想起了端午的粽子。
“以前隻要8塊錢,現在呀,35,物價飛漲喲。”
司機很健談,大多數走短途的司機應該都是個話痨。
他問南星從哪裏來,一聽是北邊,就滔滔不絕說起了他去過北方,那兒夏天舒服冬天也舒服,吹的風啊,都是幹爽的,不冒汗。最後感慨說,難怪你們北方人不愛洗澡,不像我們南方人,一天不洗不舒服。
倚着窗戶往外看的南星看了他一眼,傳聞中的地域黑?
小胖子司機還在侃侃而談,反正跟過客說話,不用負任何責任。他又問南星玩幾天,知道是幾日遊後,立刻就給她制定了一條旅遊路線,極力推薦,熱情無比。
南星拿着船票在漫長的隊伍裏等船的時候想,她的手機落在車上,大半是因爲小胖子司機太能唠嗑讓她走了神,手機給震出兜裏了都不知道。
在網絡時代沒有手機,好比手腳都上了鐐铐,不自由,不自在,像個老古董。不能網絡購票,要規規矩矩排隊,在太陽底下暴曬。
她隻能慶幸自己隻是丢了手機,錢包還在身上。
輪渡遠遠從對岸駛來,在風和日麗下乘着水光靠近岸邊,艞闆緩緩落下,船上的乘客陸續下來,鬧哄哄湧向岸上。
等船上的遊客都走了,登船的遊客又陸續上船。南星以爲那船裝不下她了,但沒想到船像一頭獅子,将源源不斷的遊客吞進肚子裏,塞得滿滿當當。
就是氣味不太好聞。
熱天出遊擁擠的城市,對鼻子敏感的人來說,是一種巨大的考驗。
南星揉揉發癢的鼻子,不知道還要多久才靠岸。
獅子船載着滿船的遊客,劃開水流,以平緩的速度駛向那座繁華的小島。
船剛靠岸,遊客就鬧哄哄下了船。
剛到中午,太陽像冒着辣椒油,澆在遊人的頭頂上,火辣辣地疼。島上到處都是臉上抹了厚厚一層防曬霜的人,脖子以下卻是肉色,從遠處一看,很滑稽。
南星擺正自己被擠歪的帽子,正式踏進小島。
在輪渡看小島時,綠意蔥蔥。但上了小島,除了碼頭上有一棵枝繁葉茂的大樹外,走了一會就沒再見到樹木了。
“要不要買張地圖啊,四水島那麽大,有地圖方便。”一個兜售地圖的中年大姐湊了過來,邊跟着南星的步伐邊推薦說着,見南星不怎麽感興趣,繼續說,“要找島上的美食嗎?住酒店嗎?裏面都有給你列出來,可劃算了,一圖在手,這島我有啊姑娘。”她見南星還是不感興趣,又說,“還有名勝古迹的介紹,還附贈五張明信片!”
南星終于停了下來,大姐見打動了她,高興道:“買一份吧小姑娘。”
南星看她的手,手上的旅遊手冊用紙包得四四方方,封面顔色是土黃色的,上面印了島上一角風采,上面有幾個非常顯眼的大字——品味四水島。她問:“多少錢?”
“不貴,十八。”
南星說:“貴了。”
“那十五。”
南星知道還能再減,隻是看她曬得滿臉大汗,還是給了十五。
她接過手冊就放進了背包裏,想拿手機跟馮源聯系,一摸,忘記手機已經掉車上了。她問:“方便借一下手機嗎?”
大姐盯了她一眼,下意識捂住袋子,說:“我也沒手機。”
說完就立刻走了。
南星現在覺得太陽更烈了,曬得人腦袋疼。她一連問了幾家店,店主一聽她要借手機,都警惕起來,紛紛說沒有。
人與人之間,毫無信任。
南星在碼頭的大樹下坐了一會,機票是馮源訂的,他知道自己下飛機的時間,再估算下她坐車來的時間,聯系不上她大概就會跑碼頭來。但很可惜,等了一個小時,馮源沒有出現。
南星準備去找間有空調的小店吃點東西,補點水,剛站起來,腦子有點昏沉。
她皺着眉頭一路走,沒有走太遠,見了一家小吃店關着玻璃門,估計裏面有空調,就走了進去。開門迎面冷爽,溫差瞬間變大,倒讓她不由抖了抖。
坐了好半天她才舒服了些,但人來人往的人潮中,依舊沒有馮源的蹤影。
她沒看見馮源,倒是看見另一個熟人。但這個熟人,她不想過去認。
不然她就變成跟蹤狂了。
邱辭走得很快,轉眼就沒入了人潮中,南星繼續坐在店裏盯看人群,希望馮源會出現。
她喝完一杯水,吃了點東西,這家店往來人客多。她坐了半個小時,服務員已經在打量她。南星又不動如山坐了半個小時,服務員看得更勤快了,過來得也勤,問她還要不要吃什麽,喝什麽,飽含着不吃就快滾,趕客的意思。
南星從店裏出來,又是迎面熾熱,一熱一冷,一冷一熱,頭更暈了。
想守株待兔找馮源不容易,但或許可以打聽鄭家三兄妹的住處,汪海集團名聲很大,如果是鄭老爺子來了,大概島上的人會收到什麽風聲。
但曲線救國的目的也完全行不通,鄭家人這次來似乎是靜悄悄行動,問了幾家店鋪,還有巡邏的人,都是一臉莫名。
南星想,她不過是沒了手機,就淪落到這種地步,如今社會的發展讓人覺得怪異。仿佛沒有手機,很多事都辦不了。從遠古到清朝時的人定勝天,現在好像變成機定勝天了。
四水島說小也不小,遊客茫茫如海,南星覺得如果還是找不到馮源,也找不到鄭家人,那她就隻有今晚去一趟陰陽中介所,拿馮源的聯系方式了。
“南星?”
倚在牆上的南星擡眼看去,見到邱辭的一瞬間,竟然不那麽嫌棄了。
邱辭本來還想調侃自己怕别是真的在跟蹤她,可見她臉色不大好,收回了話,問:“怎麽了?像是中暑了。”
南星皺眉,頭重,心口悶。
邱辭左右看看,見旁邊有家店,說:“你進去坐着,我去給你買藥。”
“等等。”
邱辭頓住腳步,手已經被她抓起,随後被她放了一張毛爺爺。他頓時一笑,這星星姑娘真是冷淡又分明,明明那麽不舒服,可還是一點情分都不願意欠。他晃晃錢,說:“買藥剩下的錢就算作我的跑腿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