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星見老賀人也不過四十出頭的模樣, 但說話像個小老頭,她問:“你在這裏待了很久?”
老賀說:“四年多了, 算是最早來寶珠山的那批人。”
三個人走了半個多小時, 還沒到他們住的地方,倒是路過了很多小木屋, 大多數都已經破敗, 腐爛的木頭散落在地, 還有一些破爛的帳篷,露了指天的鋼筋。
四年前的寶珠山有多繁華, 在這裏可以窺見一斑。
又走了二十來分鍾, 途經一條河床,河床太矮, 兩壁垂直, 幾乎已經成了一處小懸崖。老賀叫了一聲“小心”, 領路帶着她下去,再爬上來, 說:“這裏本來搭了塊木闆子, 可前兩天大概是有什麽動物從這過去, 把闆子踩碎了。”
爬上河床的南星回頭往後面瞧, 借着丁點月光, 依稀能看見這條河流直穿山巒,遠處太黑,看不見盡頭。
老賀絮叨說:“聽說原本這條河是通水的,隻是清朝的時候上遊改道,河水就不往這走了。再後來的事你也知道,一群沒事幹的小年輕來探險,結果發現這裏金光閃閃,挖開淤泥一瞧,全是金沙。淘金客聞風而來,安營紮寨,沒多久,就滿山都是人了。”
他緩了緩又繼續說:“金子越來越少,人也越來越少。到現在,别說金子,就連金沙都難找。”
南星問:“那爲什麽你們不走?”
老賀說:“外頭也不比在這自在輕松,偶爾還是能找到點金子的。而且啊……”他突然壓低了嗓音,神神叨叨說,“聽說這裏有金山,隻是還沒人能找到。”
他的聲音像是有魔力,讓人不自覺也跟着沉寂。三人的腳步聲摩挲在石子面上,拖曳着聲音前行。南星擡頭看向走在前頭的孫方,沒有青年人充滿朝氣的背影,削瘦而且孤獨。
老賀又歎氣:“孫方和孫媛也是可憐,小時候被拐,後來逃出來,兄妹倆相依爲命。結果妹妹沒了……”他說,“希望等會阿媛活過來,能指認兇手。”
“沒有那麽快。”南星說,“你知道交易條件,她能活過來,但隻能活十分鍾,連那十分鍾,也得偷。”
“從哪裏偷?”老賀略一頓,幹笑問,“該不會是從活人身上吧?”
“不是。”
“野獸那?”
南星還是搖頭。
老賀琢磨了會還是猜不出來,隻是覺得詭異,他裹了裹大衣,歎氣:“隻要阿媛能活過來就好,至少要知道兇手是誰,不然孫方也活不成了。”
他穿的衣服比孫方要多一些,像是十分怕冷。
南星看了看,繼續跟着孫方走。
又走了二十來分鍾,一直在前面的孫方突然停了下來,擡起無神的雙眼,朝遠處深山看。
老賀的燈籠差點撞上他,忙收了收手,見他瞅着陰暗的山巒發怔,抖了抖低聲問:“你又聽見了?”
“嗯。”孫方盯着那座山,連眼都沒有眨一下,“是阿媛,阿媛在哭。”
老賀的耳朵有些背,聽不見。南星卻聽見了,的确是有人在哭,離得太遠,哭聲斷斷續續,在山巒深谷萦繞。
孫方緩緩指着山上,說:“那天,阿媛就是從那裏被人背回來的。”
南星投目遠視,夜色昏黑,看不見山的形狀。
隻是半山腰上,隐隐約約有一抹螢火飄飛。
可現在已經是深秋,又是比城市裏更陰冷的深山,宛如初冬,怎麽會有螢火蟲。
而且這裏離山腰少說幾百米遠,那螢火蟲至少得是像神雕俠侶裏頭的雕兄那麽大,才能讓山腳的人看見屁股上的熒光吧。
那更像是,一盞燈,燈籠的燈。
“當初我帶着阿媛來這裏找爸媽,沒想到,阿媛留在了這,可我們依然沒有找到自己的爸媽。”孫方一字一句說,“我看見他們出現在電視上了,就在這,我沒有騙阿媛。”
老賀見孫方又精神恍惚,神神叨叨起來,歎了口氣,拍拍他的肩頭,說:“回去吧,南星姑娘奔波了一天,也累了。”
孫方看了一眼南星,覺得她的年紀跟自己的妹妹差不多,一瞬恍惚,回過了神,繼續領路回他們住的地方。
走了十分鍾,終于到了他們住的地方。同樣是小木屋,不過有人居住,所以木屋不是很破舊,比南星一路過來看見的廢棄屋子好多了。
這裏是一片平地,大概四五百平方米大,亮了燈火的有六間房。
南星問道:“這麽晚了還有那麽多人沒睡?”
沒電沒WiFi還沒有打牌聊天的聲音,實在是讓她找不到一個晚睡的理由。
老賀說:“山上的野獸怕火,要是不點盞燈,就怕夜裏它們下山吃人,點了盞燈萬事大吉。”
南星了然。
她又往山上那盞燈看,聯想到老賀說的話,眉頭微微擰了擰。
孫方忽然轉身說:“沒點燈的屋子都是空的,你想睡哪?”
南星說:“孫媛的房間。”
孫方微愣,想到她的身份,最後還是點點頭,領她往其中一間木屋走。木門上了鎖頭,孫方打開鎖,緩緩推開門,裏面也點了燈,但是并沒有人。
燈是他點的,不把燈點上,他睡不着。點了,就總覺得妹妹還活着,并沒有死。
南星進了裏面就把門關上了,她掃視一眼這不過五六個平方大的小木屋,放了一張一米寬的床,還有一張簡易的桌子,就沒有剩下多少空間了。
桌上放了鏡子和梳子,還有一個小盒子。她打開小盒子,裏面放了一些簡單的化妝品和首飾。牆壁上挂了點裝飾,大多用石頭裝扮,還有幾朵别在木頭縫隙裏的花,已經枯萎,接近腐爛了。
哪怕寶珠山物質貧乏,孫媛還是有着女生的細膩心思,愛美,又愛幹淨。
南星躺在鋪得松軟的床上,耳邊伴着山林野獸的聲音,入了眠。
晨曦拂林,冒出山峰的朝陽從木頭細縫透進屋裏,剛映在南星的眼皮上,她就醒了。
她坐起身從背包裏翻了牙刷牙膏出來,擠好牙膏就出門,循了水聲去刷牙洗臉。水從高山流淌,在地面形成了一條小山澗。等她回來,附近幾間屋裏也傳來了動靜。她紮好頭發再出來,斜對角的木屋也出來個人。
不過十六七歲的模樣,還是個少年。
少年俯身出來就伸懶腰,腰還沒伸直,就看見孫媛的屋裏出來個女的,乍一看跟孫媛一樣漂亮年輕,還紮個矮馬尾。他吓得差點跌在地上,打到一半的哈欠生生咽了下去,“啊啊啊”了好幾聲,驚愕得說不出話。
南星淡定對望:“早。”
少年這才确定她不是孫媛的鬼魂,吓得慘白的臉漸漸恢複了顔色。倒是聽見外頭動靜的老賀急忙起床開門,邊穿外套邊說:“阿蛋,這是南星,我侄女。”
阿蛋瞧瞧那個漂亮姐姐,又瞧瞧長得像顆歪瓜的老賀,眼裏充滿了懷疑:“真是你侄女?姐姐長得這麽好看。”
“噓。”老賀用力瞪了他一眼,“滾犢子。”
阿蛋怕他,不,他誰都怕,趕緊拿着洗漱的東西跑開了。
老賀穿好衣服過來,說:“他叫阿蛋,才十六歲,放着好好的書不念,跑來這尋什麽世外桃源,不懂事啊,我是想正經上學都不行,他倒好。”
南星問:“孫方呢?”
“在裏頭發呆呢,這幾天都這樣。還有蔣正,也是整天發呆。”
“蔣正是誰?”
“阿媛的男朋友,那天就是蔣正背着阿媛從山裏回來的。本來兩人都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感情好得不得了,沒想到……”老賀一陣唏噓,摸了兜裏的煙吸,隻有吞雲吐霧,才能讓心裏好受些。
南星又問:“蔣正跟孫媛在一起,他不知道孫媛怎麽死的?”
老賀狠狠吸了一大口煙,煙草燎原,燒得火紅,轉眼就隻剩下一截煙灰,他踩滅這煙屁股,答話說:“詛咒。”
“什麽詛咒?”
老賀目光沉沉,說:“傳說這裏有座隐藏的金山,裏頭葬滿了金銀珠寶,金山的主人叫金王。他死的時候對自己的墳墓下了詛咒,凡是靠近古墓的人,都會死。阿媛死的實在是太慘了……太慘了,腦袋爛得都沒一塊能看的……”
這幾天沒有下雨,地上的石頭還有當日孫媛滴濺的血迹。
幹涸的血迹灘塗在鵝卵石上,像石頭染上了黑褐色的染料。
滴滴答答。
南星仿佛聽見了那日孫媛滴血的聲音。
逐漸被日光籠罩的寶珠山,正驅散着滿山的濃霧。
四水島離陸地并不遠,坐輪渡隻要十分鍾。海水環繞在島嶼周圍,阻隔着遠處繁鬧的市中心。水光蕩漾,遠看,像孤島也跟着明媚晨曦蕩漾了起來。
随着市區大力發展旅遊業,這座獨特的小島也被一起開發,一來二去,成了風格獨樹一幟的旅遊小島,遊客絡繹不絕。
三千年的文化底蘊加上鋪天蓋地的宣傳,吸引了無數文青上岸,想在繁華都市中尋求一點安甯。南星不是文青,更不需要什麽安甯,她背着大背包在售票窗口排了半天的隊,終于買到一張去小島的船票。
三十五塊錢。
跟她下了高鐵坐車過來,司機說的一樣。司機是個小胖子,身體擠滿了主駕駛位,安全帶勒進他松軟的肚子,讓南星想起了端午的粽子。
“以前隻要8塊錢,現在呀,35,物價飛漲喲。”
司機很健談,大多數走短途的司機應該都是個話痨。
他問南星從哪裏來,一聽是北邊,就滔滔不絕說起了他去過北方,那兒夏天舒服冬天也舒服,吹的風啊,都是幹爽的,不冒汗。最後感慨說,難怪你們北方人不愛洗澡,不像我們南方人,一天不洗不舒服。
倚着窗戶往外看的南星看了他一眼,傳聞中的地域黑?
小胖子司機還在侃侃而談,反正跟過客說話,不用負任何責任。他又問南星玩幾天,知道是幾日遊後,立刻就給她制定了一條旅遊路線,極力推薦,熱情無比。
南星拿着船票在漫長的隊伍裏等船的時候想,她的手機落在車上,大半是因爲小胖子司機太能唠嗑讓她走了神,手機給震出兜裏了都不知道。
在網絡時代沒有手機,好比手腳都上了鐐铐,不自由,不自在,像個老古董。不能網絡購票,要規規矩矩排隊,在太陽底下暴曬。
她隻能慶幸自己隻是丢了手機,錢包還在身上。
輪渡遠遠從對岸駛來,在風和日麗下乘着水光靠近岸邊,艞闆緩緩落下,船上的乘客陸續下來,鬧哄哄湧向岸上。
等船上的遊客都走了,登船的遊客又陸續上船。南星以爲那船裝不下她了,但沒想到船像一頭獅子,将源源不斷的遊客吞進肚子裏,塞得滿滿當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