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百裏加急的兩封信件, 送到了朝廷, 也送到了将軍府。
下人把信交給紅葉時, 紅葉正在屋裏配置香料, 想等着楚立回來的時候點。他不怎麽愛焚香,不過她喜歡,所以總是由着她。
但每次出門,他都要把自己裏裏外外洗上至少三遍,衣服也都要換了,徹底洗掉香味。
雖然麻煩,但他一次也不說不喜這香,要她拿走。
因爲她喜歡。
紅葉放下香料,去了信封上的紅蠟,取裏面的信看。
寥寥幾個字,卻像尖刀刺了她的眼。
她歎息一聲, 心有千斤枷鎖。
……
楚立被部下從邊城送了回來, 馬車到了家門口, 讓人擡進來的。
他的雙腿被敵将廢了,以後都不能再站起來。
紅葉沒有去門口接他, 等他回了房間,别人都出去了, 她在門外站了半晌才進去, 見了他努力笑着:“将軍回來啦, 我做了你喜歡吃的菜。”
楚立正坐在窗前小榻上發怔, 見她進來, 又見她臉上那強擠出來的笑,看着隻覺心痛。他伸手将她攬了過來,緊緊抱着,低聲:“我沒事,你不要哭。”
紅葉埋首在他懷中,想說點什麽,可喉嚨哽住了,什麽也說不出來。她默然許久,才從他懷裏起身,迅速抹了快溢出眼眶的淚,擡臉說:“我不哭,你總說沒空陪我,總把我扔在家裏,如今有了。”
楚立心中歎氣,彼此不敢點破,彼此強撐着安慰。他原本還想,等打完這次仗,就娶她,免得府裏内外都有人說閑話。
可現在這種情形,他已是廢人,怎麽敢這麽做。紅葉的模樣生得十分好看,嬌豔溫柔,找不到另一個将軍,但至少能找到個身體健全的人。如今時勢總變,他也不知道自己這副模樣,能不能讓她一直這樣安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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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多雨,屋檐常年打落的雨滴已經在地上鑿開了一個個小洞,藏滿了水。
紅葉想點香,可香薰爐都捧在手上了,看看坐在小榻上的楚立,又放下了。
“點上吧。”楚立放下書,說,“不是不點些安神的香就睡不着嗎?那點上吧。”
紅葉說:“可你不喜歡,總覺得大男人身上有香氣讓人難堪。”
楚立默了默,試着動動自己的腿,但完全沒有知覺,微微動一下都已經不可以了。他低垂眉眼,說:“如今已經出不了門了,何必在意這些。”
紅葉微頓,放下手裏的香走過去,跪坐在窗榻上,說:“将軍不要這樣想,以後你還能帶兵打仗的。”
楚立知道自己的雙腿完全廢了,對方将他斬下馬時,他以爲他會殺了他,但對方卻隻是挑了他雙腿的筋,就揚長而去。
——他更想對方一刀殺了他。
可那人沒有,隻是給了他這樣莫大的屈辱。
他想死在戰場上,奈何被救了回來。等他清醒過來,想起紅葉還在等他回去,遂放棄了自殺的念頭。
紅葉沒有親人,如果他也死了,她又會變得孤苦無依,不知會落到什麽凄苦境遇,一如遇到他之前。
他努力活了下來,至少他活着,朝廷多少會念及他過往功績,給他俸祿。
“将軍。”紅葉低頭看他的手,欲言又止。
楚立說:“想說什麽?”
“将軍。”紅葉又一次喚他,深深吸了一口氣,說,“你娶我吧,我想名正言順留在你身邊照顧你。”
楚立微愣,從他回來那天起到現在,紅葉都在照顧他,就算有下人一起,但他還是眼見她清瘦。他收起眼神,重新落回書上,說:“我不會娶你。”
紅葉一愣:“爲什麽?”
楚立沒有說話,紅葉怔了半晌,不知道他是怕連累她,還是覺得她的出身太微賤。
不過是個從别的地方逃亡,差點餓死在路上的孤女。他撿她回來,收做婢女,給她飯吃,養在家裏,已經很好了。
她卻奢求夫人的位置。
紅葉心煩意亂,晚上更加睡不好,沒幾天,瘦得更加厲害。
而楚立已經決定送走她。
話是管家來轉達的,将軍希望她離開将軍府,不用再留在這裏了。
紅葉不走,她在他門前跪了一晚,一句話也不說。
同樣一夜無眠的楚立早上打開門,看着跪在地上的她,想将她抱起,但站不起來。
“我是個廢人了,兵權定會逐步被廢,到時候别說富貴,怕是連溫飽都不能給你,你還得照顧我一世。你現在走,我不怪你。”
“所以将軍是怕拖累我,才不娶我?”紅葉擡頭看他,展顔,“并不是嫌棄我出身卑微。”
楚立愣神。
春去秋來,楚立的兵權已經全被收走,朝廷念他過往有功,俸祿給的還算豐厚。已經變成楚夫人的紅葉每月都要安排好這些俸祿,維系将軍府不是件容易的事。她削減了一些人,打算存點銀子,爲以後做打算。
但楚立的身體越來越不好,久病不愈,又被收了兵權,越發不愛出門,連房門都不願出去。
這日楚立醒來,紅葉不在枕邊,他想喊下人進來,可起來又能做什麽,于是便一直躺着,等她回來。
紅葉沒有出城,現在兵荒馬亂,就連皇城都不大安全,百姓人心惶惶,自顧不暇。
穿着寬袍穿梭在巷中的紅葉低着頭一路走,眼睛時而往左右兩邊警惕看。等她停下步子,離将軍府已經很遠。
她看見有人站在那,認出那人背影,快步走了過去。
那人聽見腳步聲,轉身看她。他雙目淩厲,盯得紅葉身體發冷。她努力冷靜下來,問:“我爹娘還好嗎?”
“好。”男子将信遞給她。
紅葉立刻拿過信,确認是爹娘的筆迹,松了一口氣。隻是心很快又高懸起來,每次他出現,都不會有好事情。
“君上那邊的意思,是時候殺楚立了。”
紅葉一愣:“他已經殘廢了,也沒有了兵權,你們爲什麽還不肯放過他?”
“怎麽,你還真的以爲能做他的妻子?”男子語氣沉冷,又充滿了譏諷,“你也以爲自己能夠幹幹淨淨地留在他的身邊?你是不是忘了,是誰常年給他熏毒香,讓他在戰場上眩暈墜馬,被挑了腳筋?”
紅葉身體一晃。
她忘了,刻意地忘了。包括扮成逃亡的孤女,包括楚立當日路過的路線,都是她設計好的。
那小小的魚紋香薰爐裏,常年焚燒着毒香。香氣會侵蝕肉體,中毒者卻渾然不覺。
男子說:“殺了他,你就可以回來,按照我們當初約定的那樣,讓你們一家團聚。”
楚立受傷,已經讓朝廷大驚,如今再殺楚立,連同其餘三個戰功赫赫的将軍,一同殺之。讓他們朝野人心渙散,就猶如一盤散沙,不堪一擊。
他把手中的香料放在她的手上,說:“去辦吧。”
紅葉怔神,看着手中毒香,緩緩合上手心,像是親手掐斷了楚立的命。
她走了很久才回到将軍府。
他待她好,待她的心思,她都清楚,她也喜歡他。
可是她不能拿雙親的命來換他的命。
楚立,殺了你,換回我的雙親,我會将自己的命還給你。
她神思恍惚,沒有留意府裏的下人少了很多。等她走到房前,聽見楚立正在跟副将說話,便沒有敲門,正要離開,忽然她聽見了自己的名字。
人總是對自己的名字特别敏感,紅葉不例外。她下意識頓步,裏面的聲音不大,卻字字聽得清楚。
“将軍,真的要這麽做?夫人并沒有做錯什麽。”
“是,紅葉沒有做錯什麽,但不能留她。”楚立的語氣堅定,又一次說,“我的身體如何,我知道,活不了多久了,可她仍是一枝紅杏,年輕貌美,絕不能讓她敗壞楚家門風。所以我死後,你定要殺了她,讓她爲我陪葬,留楚家清白。”
靠在牆上的紅葉,瞪圓了雙目,幾乎連氣都喘不上來。她的身在抖,手也在抖,眼淚被震落眼眶,滾落地上。她強忍聲音,一步一步扶着牆離開這裏。
楚立要殺她,楚立怎麽會想要殺她。
紅葉從後門逃了出來,終于哭了,撕心裂肺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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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幾日,楚立已經沒有辦法出門,連床都無法離開。這日楚立一早醒來,見紅葉在梳妝台前梳發,長發纏腰,還未梳起。他不知哪裏來了力氣,坐起身來,喚聲:“紅葉。”
紅葉回頭看他,起身過去扶他,将被子挪了過來,給他的腰背墊上。
“你的頭發長了許多。”楚立握着她的一縷發,說,“兩年前你入府時,頭發幾乎都纏在了一起。”
“那時候真可憐,對吧?”紅葉垂眸說道,“如果不是你撿我回來,我早死了吧。”
“什麽撿?”楚立頓了頓,最後還是沒有解釋,又發現自己似乎情長起來。他搖搖頭,松開那縷頭發,“我累了,你出去吧。”
紅葉也不想多留,去将發梳起,說:“我去準備早食。”
她臨走前,一如前兩天,去将香點上。放在香薰爐旁邊的香料,剩下最後一點了。她盯着剩餘的香料片刻,手指伸出去的刹那,又開始發抖。
毒香燃盡,他就真的會死了吧。
紅葉喜歡他,可更覺得被他背叛了。想罷,拿了香料,放入爐子中,點燃了。
香氣袅袅,萦繞滿屋。
窗外風很大,風從窗戶竄入,肆虐驅散着屋裏的香氣。
楚立已經開始喜歡聞這香氣了,因爲這種香味紅葉身上也有。她常去忙府裏的事,很少在屋裏,她不在,香味在,那就好似她一直都在身邊。
他凝神想着,漸漸被毒煙吞噬,漸漸入夢,漸漸……再也不會醒來。
楚立死了。
紅葉當晚就帶着楚家的錢走,連哭喪的戲都不願做。她還是怕,怕看見楚立下葬時的情形。他背叛了她,對她薄情,但她到底喜歡他,不願見他徹底死去。
她要拿着這些錢,帶上雙親,一起去過安穩日子,這樣肮髒的日子,她再也不會碰。
“夫人留步。”
已經走出城門的紅葉,卻看見了楚立的副将。她看着他,一手反背,手裏握住了藏在袖子裏的匕首。
副将問:“夫人連将軍下葬都不去?就急着要走嗎?”
紅葉狠狠咬唇,說:“我知道你要殺我,讓我給楚立陪葬。”
副将默然,看着她眼裏的憎恨,想到将軍要被她憎惡一世,心中不忍,更不願。他大聲道:“将軍從來沒有想要殺你!”
“我聽見了,我什麽都聽見了,楚立怕我毀楚家名聲,要殺了我!”
“那是将軍騙你的。”副将喉嚨一哽,“将軍是故意讓你聽見的,他知道夫人不願走,可他病入膏肓,沒有辦法再護着你,他怕你做傻事,怕你一直守着楚家……他甯可你恨他,拿着錢财離去。”
紅葉怔住,她搖頭:“不可能……”
副将反問:“爲什麽不可能?夫人沒有發現,那日府裏下人少了很多嗎?那是将軍特地吩咐的,你還在巷子裏,他就将人趕走了,就是爲了好讓你在門外聽見我們說話。将軍武功那樣好,難道會不知道你在外面?”
“不可能……”紅葉回想之前種種,已然明白這不是假的。可她不願承認,因爲一旦承認,那她……成什麽了……她殺了楚立啊。
是她親手殺了楚立。
“将軍千叮萬囑,讓我不許将這些話對你說,可我如何忍心,将軍深愛的人恨他一世。”
“閉嘴!”紅葉厲聲斥責,“我不信!”
副将盯着萬分痛苦的她,知道這些話對她而言太過殘忍,也不忍心再說下去,道了一聲“保重”,便離去了。
紅葉全身已經沒有了力氣,她癱在牆角,想着這兩年來和楚立的事,眼淚滾落。
“看來你是真的很喜歡楚立,親手毒死了他,又在這裏哭得這麽傷心。”
冰冷的聲音在身後響起,紅葉微頓,轉身往後面看。
“可就算是難過,你還是不忘帶走他的錢。”男子看着她旁邊的大包袱,唇角露了嘲諷,“你把他的錢全都搜刮走了,怎麽,想帶回來,給你的爹娘用?”
“是,這兩年他們做人質也很辛苦,我希望日後再也不會跟你們有任何瓜葛!”紅葉不知怎麽心底憤怒,厭惡至極。
男子詫異道:“兩年?什麽兩年?我算算……”他掐指算了起來,數到第三根時,忽然笑了,“他們隻受過三天的苦,哪裏有兩年。”
紅葉猛地愣住:“你說什麽?不可能……不可能!字迹,那明明是我爹娘的字迹,他們一直有在給我寫信,你帶的那些家書……”
她赫然明白過來,假的……都是假的。他們要模仿一種字迹,又有什麽難度。
她痛哭失聲,既是痛心,又是後悔。
痛心雙親被殺,後悔殺了楚立。
男子見她彎腰痛哭,悄然走上前,就要了斷她。突然紅葉猛然靠近,一把匕首狠狠紮入他的心口。
男子訝然,那刀又刺進半分,幾乎把心撕裂。
他低估她了。
紅葉殺了人,心中毫無驚怕,唯有巨大的憤怒。她拔出匕首的瞬間,一把短刀也刺進她的腹部。她吃痛一推,那詐死的人晃了晃,終于真正死去。
她捂住淌血的腹部,靠在冰冷的牆上,想起過往她倚靠的,是楚立溫暖的身體。她想回将軍府,可想到楚立的屍體就冷冷地停在大堂,她又打消了念頭。
她沒有臉見他。
讓他活過來吧……活過來,讓我做什麽都好……
可是無論她說幾遍,他都不會活過來了。
他死了。
至死都在想着怎麽讓她歡喜地活下去。
可她卻以爲他真的要殺她。
城外刀槍劍影,聲音喧嚣,像是在開戰。
紅葉的氣息越來越弱,看到了爹爹和娘親,看到了楚立。可是不知哪裏飄來的香氣,讓幻影瞬間消失。她盯着手邊從包袱裏滾落的那隻香薰爐。
魚兒戲水,煙霧萦繞。
她不知哪裏來的力氣,用血手緊抓香薰爐,狠狠擲了出去。
爐子咚咚落地,裏面殘留的粉塵灑落,歸爲塵土。
紅葉至死,都在看着那焚燒背叛的爐子,不能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