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定一時做不出抉擇來。
鶴丸還在說話,有一搭沒一搭的:“主君看起來就是沒有心計的人,這樣子可混不下去啊。至少得斟透三日月那家夥的本性才行……”
就在此時,三日月回來了。
三日月看見滿面趣色的鶴丸,便出聲打斷道:“鶴丸,你又在對主君惡作劇了嗎?”旋即,三日月便慢悠悠揚起手臂來,帶着笑将阿定推至了自己身後,“……主君不過是一位普通的女孩子罷了,可不能欺負她。”
阿定側身躲在三日月背後,心髒依舊砰砰跳着。
三日月說罷,轉向阿定:“主君,你初來乍到,還是先去沐浴休息吧。之後,我會将大家都請來,容您挑選一位近侍。剛才我已經叮囑加州去您的房中服侍了。”随即,他便将阿定朝着走廊的末梢引去。
鶴丸揶揄的聲音,在二人背後響起:“三日月,你可不要一副以‘近侍’自居的模樣啊!長谷部還沒回來呢。”
隻可惜,三日月與阿定已經走遠了。
阿定的起居室位于走廊的轉角處,是一間裏外二進的寬敞房間。阿定猜測這也許有三十疊乃至四十疊的房間,正是前任“主君”所居住的地方,因而,書案上才會擺設了文書、筆墨之流的東西。
“請好好休息吧。”三日月說罷,便合上了起居室的門。
房間裏一下子便暗了下來,好在圓窗裏漏進了一絲月光,桌上也有燭火,不至于使視線淪入黑暗。
阿定從未住過如此寬敞、舒适的屋子,有些不敢動彈。她左右張望着,卻冷不防在圓窗下看到了一個人影——一位抱着刀側坐在窗前的黑發少年。
淺淡的月光照亮了他的面龐輪廓,阿定發現他擁有令人動容的漂亮五官。
他一定就是三日月口中的“加州”了。
明明阿定入内的響動如此之大,可加州卻恍若未聞,一直望着原窗外的竹影。這樣的态度,實在是有些冷漠了,就好像阿定根本不存在似的。
阿定猶豫了一下,便安安靜靜地在原地跪坐下來,也不敢說話。可她一坐下來,加州偏偏就把目光投來了:“你就是新來的主君嗎?”加州的聲音之中似乎也透着一分漠然。
“是的。”阿定回答。
加州站了起來,朝阿定走來。他的身形瘦長,肩上垂着一小撮烏黑柔軟的辮發;有什麽淡金色的光芒在耳下一閃一閃的,原來是一枚菱形的耳墜子。
“可真髒啊。”加州打量了一眼阿定,蹙眉道,“就算不能把自己收拾得讨人喜歡,也不該以這麽肮髒的模樣出現,太不修邊幅了。”他細長的紅瞳裏,透出一分明白的嫌棄來。
阿定窘迫道:“萬分抱歉,實在是我隻有一身衣服,來的時候又自泥地中穿行……”這才使得衣擺和身上染了泥巴。
向三日月行了那樣的跪拜禮節,不會沾上泥巴才怪呢。
可在下等人裏,阿定已經算是愛幹淨了的。哪怕是寒冷的冬夜,她都會去河邊洗澡,比那些一整個冬天都不碰水的馬夫、雜役要勤快多了。
阿定窘着神色,擡起頭來,入目是少年垂在身側的手——白而纖細的指尖,寸塵不染,指甲蓋是鮮豔細膩的紅,如同鳳仙花的顔色。
“真是好漂亮的手啊……”阿定喃喃道。
加州聽聞,卻如觸電似的,倏忽将自己的手藏到手背後去了。随即,他的語氣愈發嫌棄了:“你不要誤會,這并不是爲了讨好主人而做的,隻是我自己的興味罷了。……人類可并沒有什麽能讨好的地方,一旦你變得不可愛了,就會被厭棄。”
他察覺到自己說得太多了,便匆匆轉開了話題,指向内間,道:“快去把自己弄的幹淨一點。”
阿定應了“是”,立刻去了。
浴室裏有一個大半人高的木桶,裏頭盛着熱水,熱氣氤氲。一旁的衣架上,懸着一件淡紅藤色的新衣。一盞陸奧紙燈放在浴室挑高的狹台上,散發着柔軟的光。
阿定愣愣地望着這一大桶幹淨的熱水,久久未動。
加州見了,表情有些變化。他的雙唇張了又合,斟酌許久後,他猶豫道:“……你不是吧?因爲被我嫌棄地說了幾句,就難過得不會動彈了?”
“啊,不是不是。”阿定連忙擺擺手,道,“我……我還從沒有受到過這樣的恩賜呢。一個人洗熱水的話,是不是太浪費了?”
“怎麽會浪費?”加州有些不可思議。
“我從前都是和其他女仆共用一桶熱水呢,而且,一個月裏,也隻有服侍主人家的早上才可以洗熱水澡。”阿定的話語裏有一分感激,“我真的……可以用熱水嗎?”
加州沉默。
确實如此吧。在一些窮困的地方,确實不是人人都有資格洗澡的。便是如京都那樣的城裏,也有人隻能十日去一次澡堂。
一會兒,他扶住了額頭,說:“你是這裏的主君,你可以使用這裏所用的東西,放心地去洗吧。把自己收拾得讨人喜歡一點啊。”
阿定雙手合十,對加州深深地鞠了一躬:“我還從沒遇見您這樣善良的人呢!加州大人。”
加州清光:……
***
阿定舒暢地洗了熱水澡,因爲機會難得,她在熱水中泡到肌膚發紅發皺了,才起身離開了浴桶。那時加州已經在門外喊着“水都要冷了、動作快一點、會生病”之類的話了。
舊的衣服被順勢洗掉了,阿定拿起了衣架上的新衣。面料的質感太過柔軟,令她一度有些不習慣。随即,她從一旁的雜物堆中取出一把梳子,坐到了妝鏡前。
——梳身由黃金打造,梳背上刻着密密的紋路,似乎是一樽乘在蓮上的佛。細長的梳尾上,鑲嵌了不知名的青色寶石,還有着幾縷淡淡的、洗刷不去的暗紅色痕迹。
這是她一直随身攜帶的梳子。
阿定是一個梳頭娘,擁有一雙令人羨慕的巧手。她最擅長的,便是武家貴女們的片桐髻——因爲元祿年前的江戶大火,貴族女子們都改梳這種更方便活動的發型,以防再遇上那樣兇險的災禍。這樣的時髦,在與謝郡也流行了開來。
阿定替從前的女主人梳過無數次片桐髻,可替自己,卻是從未梳過的。她想了想,還是沒有逾矩,如從前一般,将發絲束爲了簡單的一股。
從前母親說得對,下等人就是下等人,不該有那種僭越的心思呀,哪怕是在發型上亦然。
她披散着半濕的頭發,推開了浴室的門。加州握着刀柄,又站在了圓窗前。他望見沐浴更衣後的阿定,目光不由怔了一下——
這女子實在是太過貌美了。
先前燈光昏暗,他看不清主君的容貌。可如今借着那盞紅色的紙燈,他卻發現這女子的容貌美得妖異,簡直如同妖精似的。
“加州大人?……加州大人?”
阿定的呼喚聲,令加州清光回過了神。他飛速地轉過了視線,道:“你是主君,不必稱呼我爲‘大人’。”
阿定又局促不安地整理了一下儀表,加州便帶她離開了房間,前往本丸的議事廳。
已是晚上了,那議事廳裏卻燈火通明,隐隐還有一些吵鬧的聲音,就像是幾個武将在讨論作戰計劃一般。門扇一開,那嗡嗡的吵鬧聲又歸于一片死一般的寂靜。
阿定朝裏張望了一眼,發現議事廳裏有十一二個人,有少有長,打扮、容貌各不相同;唯一的相同點,便是他們看起來都是有頭臉、有身份的大人物。
阿定的習慣又發作了。
她惶恐着,立刻雙膝一彎,口中道:“萬分抱歉,打擾到幾位大人了……”
聽見她的話,加州立刻小聲道:“你不要總是道歉!你是主君!”
被加州兇了一下,阿定便把說到一半的道歉之言縮了回去。可話能收回去,這半跪不跪的膝蓋,卻令她有些不知所措。在旁的三日月看了,便淡笑着上來扶她:“主君,請跟我來吧。”
隻可惜,有人比他更快。鶴丸國永單手撐着桌面,跳過面前的書案,兩三步便沖到了阿定面前,以雙手将她打橫抱了起來。
“呀……”
阿定把險些出口的叫聲捂了回去。
鶴丸掂了掂懷中的主君,露出打量的神色來:“诶,更好看了嘛,這可真是一個意外的收獲啊。”一邊說着,他一邊将她帶到了上首的席位,将她放坐于坐墊上。
完成這一切後,鶴丸擡起手臂,低嗅了一下,說:“很香的味道呢。”
三日月的笑容并未消散,他淡淡地笑了一陣子,似乎是在附和鶴丸的話。
阿定扯平了衣角,端端正正地坐在位置上,渾身僵硬不已。在這燈火通明的議事廳裏,除了她,便都是些衣冠楚楚、各有風姿的男子。
“如我先前告知各位的那般,”三日月開口了,笑意溫和,“這一位,就是我們的新任主君。”接着,他轉向阿定,以優雅的口吻詢問道,“您來本丸上任後的第一件事,便是在我們之中挑選出一位近侍。”
在阿定的眼裏,所謂近侍,即近身服侍之人。
看三日月的語氣,似乎是志在必得了。
的确,他的容貌最爲出挑;在短暫的相處裏,三日月那宜人的風度與脾性也令人倍感順暢。更重要的是,他是阿定目前最爲了解的付喪神。
“我的意見是,在我,或者鶴丸國永之間挑選一位——”三日月的笑意愈甚了,“我二人都曾服侍過前代、前前代的主君;于近侍一事上,頗有心得。”
“可三日月殿甚至不會自己穿衣服呢。”席間忽然響起了一道稚嫩聲音,不知道是誰在說話,聽聲音似乎是個十二三歲的孩子,“泡茶也需要人幫忙……”
這句吐槽令場面一度有些尴尬,可三日月依舊哈哈哈地笑着。
“主君,如何?”三日月追問道。
就在此時,席間又有人說話了,聲音略帶遲疑:“……三日月殿,這樣真的好嗎?長谷部可還沒有回來呢。”
“長谷部”這個名字一出,原本還算熱鬧的氛圍,瞬間冷至了冰點,全場一片寂靜。
在一片寂靜裏,有人接口了。
“沒錯……别說是‘近侍’了。如果長谷部君回來的話,也許這位美貌的主君,就會被殺掉了喲,就和從前的主君落得一樣的下場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