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從前在主人家時,也是一貫如此,謹小慎微、垂頭埋身,生怕太過惹眼,招來主人的厭棄;可盡管她畏畏縮縮的,那張出衆的臉,與豐滿而不失線條流利的身軀,卻依然會令女主人生氣。
好在,帶領阿定的狩衣男子似乎并不是個斤斤計較、刻薄尖酸的人。
這墨藍短發的男子慢悠悠地踏過草野,向着山坡上的建築物走去。一邊走,他一邊發出悠閑的話語:“……沒想到,空閑了那麽久的本丸,還能迎來新的主君,這可真是妙不可言的緣呀……”
阿定聽到“主君”這個詞,開始在心底反複咀嚼确認——這個“主君”是指她嗎?不,不可能吧,一定是什麽其他的人。
于是,她小心翼翼地問道:“請問……‘主君’是這裏的主人嗎?我是要去拜見他嗎?”
男子的身影停住了。他側過身來,面上的表情有些微妙——原本慵懶的笑意遲滞了,似乎帶了略略的驚詫;可眉梢的上挑,卻不能阻擋他那貴族公卿般的流麗氣質,反而使他顯得愈發清俊惑人了,簡直宛如天神之卷上的人像似的。
“你就是我們的……我的,主君。”他答道。
阿定愣住了,支支吾吾地問道:“将軍大人,我怎麽會是你的主君呢?”
“将軍?”男子從唇齒間吐露出了這個詞語,繼而,哈哈大笑起來,“哈哈哈哈……爲什麽你會認爲,我是‘将軍’呢?我啊,隻是一個普通的老人家罷了。”
阿定的面龐羞愧得一陣通紅。
她太粗心了,竟然不小心把内心給定的稱呼給喊出了口。
明明還不确定他是否是“征夷大将軍”的。
雖然如今知道了,這個男子并不是所謂“将軍”,但她卻不敢猜測他的身份。對于阿定這般的賤籍女子來說,武士的姓名是極爲高不可攀的東西。
“請問,我該如何稱呼大人您呢?”阿定輕聲地詢問。
“啊……”男子似乎陷入了斟酌之中。半晌後,他笑眸微彎,盛放着新月的眸中,溢出淺淡的溫和來,“我是三日月宗近,天下五劍其一。”
阿定可不敢多想,連忙道:“三日月殿。”
她抿緊唇,露出了最乖順的模樣。
三日月見狀,笑意愈甚。他忽地用食指抵住嘴唇,輕輕地“噓”了一聲。待到四周皆靜,隻剩下夏蟲的長鳴,他輕聲地問道:“我想知道主君的姓氏與名字——請将姓名全部都交給我吧。”
這聲音有着足以令人溺死的溫柔。
明明是個風光霁月、宛如貴族般的男子,此刻卻異樣地有了誘惑的風采。
阿定恍惚了一下,誠實地說道:“我叫做定。”
“定?”三日月點點頭,慢悠悠道,“是個好名字。那麽,姓氏呢?”
“我沒有姓氏。”阿定搖頭,說,“因爲是下等人,所以沒有‘姓’這樣的東西。若說是僞姓,哥哥與父親倒是有,喚作‘與謝屋’。”
所謂“僞姓”,便是下等人們在非公開場合私自冠上的姓,是上不得台面的東西。阿定說出這個僞姓時,還有幾分略略的難堪。
以地名做姓,在下等人之間是再流行不過的僞姓方式了。至于女兒,那是沒有資格擁有姓的,哪怕是僞姓。
“沒有正經的姓名啊——”三日月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繼而,他似乎有些遺憾,道,“可惜了。”
接着,他便帶領阿定繼續朝前走去。
終于,他二人抵達了山坡上那座大宅。用阿定的眼光來看,這座豪華、奢适、漆着紅色的建築,與将軍的居所也無異了,她在私底下已經将此處命名做了“将軍之府”。至于那檐下的風鈴、透着黃色的障紙,也都是屬于将軍的東西。
“這就是主君日後的家了。”三日月笑眯眯道,“在進去之前,我要先提醒主君一件事。”
阿定不敢喘一口大氣,道:“三日月殿請說。”
“居住在這裏的諸位,皆是刀劍所化的付喪神。”三日月道,“所謂刀劍,那便是爲了奪取人的性命而生的,難免會有幾分戾氣。再加上前任主君并不是一位明主……因而,這裏的各位,對人類都有幾分抗拒。”
阿定愣愣地聽着,陡然想起了來到此處之前,那“神主”告訴她的話——“因爲前任審神者的影響,本丸内的付喪神大多已墜入暗黑之中,脾性并不算好,請您慎之又慎”。
“我、我明白了。”阿定回答。
三日月瞧見她緊張的模樣,又笑了起來:“不過,請您不用擔心。我會一直守護在您的身側的。”旋即,他湊到了阿定的耳旁,以極輕的聲音,輕飄飄地說:“……除了我以外的任何人,你都不可以相信。他們對人類滿含惡意,會用‘欺騙’的方式來奪取您的一切,請萬萬不要上當了。’”
這話宛如煙霧一般,飄然消散。
阿定想要細聽時,三日月已經站直了身體,笑意如前了。
阿定的視線移向那扇門,心髒不由砰砰地跳動了起來。
三日月如此嚴肅地提醒,是不是說明其後的世界十分兇險呢?
可至少,三日月殿是可以相信的人吧?
他看起來是如此的溫柔大度,比之從前的主人家好上幾百倍呢。
三日月已經自顧自地拉開了門,請她入内。阿定匆匆脫掉腳上的木屐,爲難地看了一眼沾上污泥的襪子,幹脆連襪子也脫了。
一腳踩上冰冷的地闆,她就小小地彈了一下。
明明是夏日,可這裏卻十分寒涼。
她的腳趾細嫩小巧,足背是雪一樣的白,薄薄肌膚下的紋理清晰可見。
“請向這邊來。”三日月朝着走廊上步去,微笑道,“我帶主君去您的房間。”他身後的庭院裏,有綠意濃厚的植被與搖曳着花錦鯉的水塘。
阿定剛想跟上,便聽到遠處傳來一陣喊聲。
“三日月殿——你在嗎?有人類的氣息喔。”
三日月的眼簾微擡。
他朝阿定道:“請允許我先離開一會兒,主君便在此處等我吧。”
“好的。”阿定連忙點頭,“請大人先去吧,萬萬不要顧及我。”
三日月離去後,走廊裏便安靜了下來。阿定立在轉角處,心裏有着奇妙的感覺:她仿佛回到了從前在與謝鄉下的時候,侍立在女主人的房間外。
需要她侍奉的那一天,是她最讨厭也最高興的那一天。
高興的是,因爲需要服侍女主人,她可以在那天洗上一個簡陋的熱水澡,不需要去河邊了;讨厭的是,女主人總會挑剔她的服務。最爲高興的是,則是能見到那個人了……
等等,那個人,是誰呢?
阿定恍惚了一下,總覺得自己忘記了什麽。
她正想努力回憶起所謂的“那個人”是誰,可卻有一道聲音打破了她的苦思冥想。
“你就是那個驚動了全本丸的人類嗎?”
是一名白衣白發的男子。
服飾的模樣有些奇怪,但大體上還是能看出武士的身份來——譬如腰間垂下的、裝飾性的黑金盔片。至于那些不太“武士”的部分,便一概被阿定歸納做了“将軍身旁的潮流”。
将軍座下的武士打扮成怎麽樣,她這個鄉下人,又怎麽會知道呢?
男子的眼眸是淺淺的金色,比滿月更耀眼一些;眼睫和發色一樣,像是落了一場雪。看他微微上揚的嘴角眉梢,似乎是個比三日月更活潑的人。
阿定又開始手足無措了。
這回是誰?将軍手下的老中?還是北面武士?
“見、見過大人……”她隻能如此匆忙地答道。
“有趣。”白發的男子拖長了聲音,露出揶揄的神色來。他竟然一邊鼓掌,一邊道,“果真是個有趣的人呢,難怪三日月會親自去接你。”
——繼“性格獨特”之後,又是“有趣”。這群人的誇贊,還真是令阿定不敢說話。
阿定有些惶恐,生怕惹惱了這位老中。
“啊,對了,你是三日月領來的吧?你可要小心他喲。”白發男子一攤手,語氣輕快,“我們這裏的人啊,都是些善良的家夥,一般來說,是不會對你做壞事的。比如我——我叫鶴丸國永,是一把相當受歡迎的刀呢~也不會幹什麽壞事噢。”
男子愈是這樣剖白,阿定便愈是警惕。
——三日月殿不是說了嗎?除了他以外的任何人,她都不可以相信。他們對人類滿含惡意,會用
“欺騙”的方式來奪取她的一切。
這就是僞裝與謊言吧。
總之,小心一些,肯定沒錯了。
“唔,這副表情……”自稱鶴丸國永的男人打量着她,一副興緻勃勃的模樣,“您不會已經被三日月欺騙過了吧?主君殿下,請你切記,你絕不可相信三日月殿的任何一句話。他曾經是前任主君的近侍,因爲被人類所棄,所以對人類滿含惡意,總是用欺騙的方式奪走人類的一切……如果您被他離間了,成爲他的籠中之鳥的話,那誰也救不了您啦。”
阿定愣住了。
這些話,何等的熟悉,三日月不也曾對她說過嗎?
那她到底該相信誰呢?
是溫柔翩翩的三日月,還是面前的鶴丸?
鶴丸察覺了她的躊躇,便道:“你一定在猶豫,該選擇相信誰吧?”他揚起唇角,哼了個聽不分明的音調,愉快地說,“很簡單,請問,三日月殿是否詢問過你的名字了?”
阿定點了點頭。
“喲——那可不妙啊。”鶴丸答,“在我們這裏,‘名字’代表着人類的一切。将真名交托給三日月的話,就代表您将靈魂的一切都給予了他。他可是用這種方式,幹過很多壞事呢……”
阿定徹底愣住了。
三日月宗近那溫柔的笑顔浮現在她腦海中。繼而,耳邊似乎又回響起了三日月的聲音。
“我想知道主君的姓氏與名字——請将姓名全部都交給我吧。”
“沒有正經的姓名啊——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