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茶面離杯沿還有一分的距離時,壺嘴被輕輕上揚,制住了茶水的傾斜,卻隻是短暫的時間。
将壺嘴對準自己的被子之後,茶水再次魚貫而出。
最後,衛破雲将壺放在桌上,雙手舉起茶杯,動作中帶了幾分由下至上的尊敬:“四弟生性赤誠,又被母親寵慣了,時常出言不遜,還請大人看在他本無心的份上,原諒則個。在下以茶代酒,替四弟謝罪了。”說罷,一飲而盡。
晚來數年的緻歉,顧盼聽着毫無感覺。
當初隻不過要借這件事發作,聽了那些話,雖也生氣,卻不至于旁人所見的程度。過了這麽些年,再一想當年衛四子所說的話,倒有部分一語成谶。若是放到現在,那些話也再不會在她心中泛起什麽漣漪。
“将軍說笑了,當年大家都不懂事。若真要緻歉,也當是我向将軍緻歉才是。聽說四公子至今傷病纏身,燕某有意去探望,又怕惹得侯爺及夫人不快,故一直沒敢打擾。”顧盼道,面上卻十足十地真誠,衛破雲比起她來,演技實在是拙劣。
“大人多慮了,若是大人有意,在下可先安排一二。隻等大人尋個方便的時間。”
“我的時間倒都自由,平日裏隻是呆在驿館之中,并沒什麽要事。”顧盼笑道,一口一口地,将杯中茶水喝淨。
“大人不是使臣?應當繁忙才對,怎的如此清閑?”衛破雲故作好奇,顧盼微微垂首,聲音中帶了些許落寞:“一應事務,都由宋大人處理,我不過......随從罷了。”
“宋大人?衛某人一直聽說,燕大人與宋大人伉俪情深,如今看來,卻覺有幾分生疏,可是二位之間生了什麽龃龉不成?”衛破雲将茶杯随手放了,一隻手臂放在桌面上,身子微微向前傾,拉進了兩人之間的距離,卻不顯得太過親近,無形之中,讓對方覺得雙方的關系略親近些,卻沒達到顧盼接受不了甚至是排斥的地步。
“我哪敢。”顧盼望着指尖,眉眼冷了幾分,像是覆上了一層薄薄的霜雪,卻意外地有幾分動人。
“若是大人不介意,可與在下說上一二,夫妻之間的事,總是當局者迷。換作旁人的角度來看待,又有不同。”衛破雲有一刹那的失神,在顧盼開口的時候,又反應過來,待她說完,方才笑着開口。
顧盼擡眼望着他,似在猶豫,躊蹴半晌之後,才低低地開了口:“也罷,總之在這裏,也沒個别人可以說一說話。”
說罷,又是長長地歎了口氣,方道:“宋大人風流倜傥,自然是受佳人青睐,上至深閨大院,下至勾欄瓦舍......哪個女子不愛慕于他。”
“原來如此,恕在下無禮。許多時候,爲着應酬,有些地方,即便不願去,也不得不去。那種地方三教九流,什麽都有的。宋大人一時不察,被害着做了錯事......雖也有他的不對,可也值得原諒。”
顧盼斜了他一眼,冷笑道:“将軍隻怕想說燕某婦人心性,不識大體罷?男人三妻四妾實屬正常,風月之地,本就供你們享樂。逢場作戲罷了,我不該放在心上,還大做文章,簡直是蠢笨妒婦。”
“大人這是誤會了,在下不才,隻是覺得人非聖賢,哪能時時警醒,不受半點陷害?便是大人您,征戰沙場多年,也未見得從不落入任何人的陷阱。依在下愚見,隻要不是有心犯錯,便有諒解的餘地。自然了,要對方怎麽做,才得大人回心轉意,便是大人自己的判斷。隻是......萬莫爲了旁人的歹毒心思,而壞了這麽多年的感情,不過親者痛,仇者快。”衛破雲道,憑心而論,他的确是佩服燕梓桑的。
區區一女子之身,便能建立赤鬼軍,帶領其征戰四方,所向披靡,前些日子更是大破令人煩心的犬奴一族,叫其偃旗息鼓。這樣的人物,值得人欽佩,哪怕她不過是一女子。
可她終究也隻是一個女子,爲着些許小事,便能茶飯不思,賭氣至今——若非他親眼所見,哪能相信戰場上威風凜凜的大将軍,竟也如此小家子氣,實在叫人覺得可笑。
顧盼似乎聽進去了這話,低頭不語,手指細細摩挲着桌面上的紋路,也不知是在想些什麽。衛破雲也不急着催促,女人嘛,便需要給她些時間好好想想,聰明的女人自己能夠想得清楚,想不清楚的女人愚笨,也就沒有管的必要。
能夠統領赤鬼軍的,定然不是蠢人。
所以衛破雲有自信,顧盼能夠自己想清楚,隻不過是時間的長短罷了。
半晌,顧盼擡起頭,展顔一笑:“今日将軍來,隻怕不知是爲了與燕某談心的吧?”
那股子自信的模樣,那樣的神采飛揚,是最爲吸引人的。
衛破雲忽然就明白了,區區一個女子,怎麽就能統領赤鬼大殺四方。
這樣一個人,是值得人信服跟随的。
“大人明見,在下前來,爲的,是另一件事。”
“說罷。”顧盼含笑望着他,似乎要将他的心思看透一般。衛破雲心中兀的升起一股奇異的感覺,一種從未有過的、相逢恨晚的感覺。
倘或、倘或他先于宋長束結識燕梓桑,又倘或,她與宋長束,尚未結三生之好,那麽他們之間,又會如何?
“在下爲的,是鎮遠侯唐侯爺。”衛破雲說着,站起身來,抱拳道,“在下爲侯爺的莽撞向大人道歉,還請大人原諒此次。”
“衛将軍今日來,替這個道了歉,又替那個賠不是......到底還有多少個,一次說淨了幹脆,省得一會兒蹦出一個,累得慌。”
“哪裏還有幾個,若是旁人得罪了大人,不等大人說話,在下便先一步狠狠教訓了。隻是這二位......還請大人看在他們本也無心的份上,饒過他們這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