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辯駁,是因爲他覺得魏四的話很有道理。譬如自己當年,不就是因爲那個官做得不如意,才不管是一品二品便拍屁股走人,做個無官一身輕的閑雲野鶴嗎?
鄒元标未辯駁,是因爲他找不出辯駁的理由,雖然魏四的話與他的思想有着天壤之别,但卻似乎很實在。
左光鬥也未辯駁,是因爲他早猜到魏四會有驚人之語,不然他就不是魏四。
魏四緻謝告辭後,**星望着他的背影良久後驚呼,“便是此人,一定是他。”
“你是說‘八千女鬼’指的就是他?”鄒元标問。
“此人有着完全不同的兩種秉性,有着完全不同的兩種思想,甚至可以說他整個人的構成便如同神與鬼的結合。此人是我至今見過的人中最符合條件的那個。”**星幾乎是一口氣說出。
左光鬥不知那個預言,便問起。
鄒元标詳細向他講起。
“此人卻非常人。”聽完後,左光鬥開始講叙與魏四的幾次接觸,引來那兩位君子愈加驚奇,也加深了他倆的判斷。
魏四不知道他們的判斷,他興高采烈地去向翰林院,告訴徐光啓這個好消息。他相信**星會很有興趣地調查徐光啓,然後任用。
一直想有所作爲的徐光啓,聽魏四一說,很是高興。并表示不論官職高低,隻要能做自己喜歡的事便會毫不猶豫地前往。
楊守勤過來說馮夢龍一早便已離京,三人又唏噓了會。
就在熊延弼、王化貞之案還未最後了結之時,遼東方面又出事,袁崇煥與經略王在晉産生矛盾。
其實王在晉起初還是很欣賞袁崇煥的。袁崇煥奉命來到後,便給了一個任務,出關去前屯衛去收撫流離失所的難民。袁崇煥當夜出發,在荊棘虎豹之中夜行,四更天時到達,前屯城中将士無不佩服。
王在晉認爲自己有了得力的幫手,立刻奏請正式任他爲甯前兵備佥事。
袁崇煥本來是沒有專責的散官,現在有了駐地,相當于甯遠、前屯衛二城的城防司令部政治委員,身當山海關外抗禦清兵的第一道防線。不過他雖負責防守甯遠、前屯衛,但最前線的甯遠卻沒有城牆,沒有防禦工事,根本無城可守,他隻得駐守在前屯衛。
本來應很和諧的兩人矛盾卻在這時顯現出來,焦點便是築城,在哪築城。
袁崇煥認爲單是守禦山海關,未免太過危險,沒有絲毫退步的餘地。隻要一仗打敗,這個大要塞失守,敵軍便可直攻到京城。所以在戰略形勢上,必須将防線向北移,越是推向北方,山海關越安全,北京也越安全。于是他主張築城甯遠。
王在晉說到底是文弱書生,根本不懂軍事,眼光短淺,膽子又小,聽袁崇煥說要在關外守關,想想道理倒也是對的,但卻主張在山海關外八裏的八裏鋪築城守禦。
在他看來,離山海關越近才越安全,遠了,逃不回來怎麽了得。
袁崇煥認爲隻守八裏的土地沒有用,外圍陣地太窄,起不了屏障山海關的作用,和王在晉争論,王不采納他的意見。
袁崇煥這時犯了個大錯。不論誰的主張正确,都不可越級呈報。而他蠻勁一上來,顧不得這些,徑自回京向兵部和内閣投訴。
朝廷可不想曾經的熊、王悲劇再重演,對二人的建議展開大讨論。結果多數官員認爲甯遠太遠,難以守住,支持王在晉。這其中也包括首輔葉向高。
孫承宗考慮再三,向内閣提出親自出關巡視,進行具體考察後,再作決定。内閣同意。
“是否可以帶一人同行?”這時袁崇煥突然問孫承宗。
“何人?”孫承宗好奇問道。
袁崇煥說出他的名字,“魏忠賢魏四。”
袁崇煥進京後最先見的人不是孫承宗,而是魏四。他把與王在晉的矛盾全盤托出,希望魏四能幫忙想辦法。
“孫承宗非比他人,他必會去實地考察才做決定。袁大人放心,隻管向上禀報。”魏四稍作思考,對他道。
袁崇煥一時賭氣來到京城,這時緩過勁來,竟有些猶豫。
魏四開解道:“事關國家安危,民族興亡,袁大人何必顧慮那些粗枝末節。是非功過自有後人來說,考慮得過多反而會做錯。”
袁崇煥是在魏四的鼓勵下越級呈報的,如今果如魏四所料,孫承宗要親往關外,他自是希望魏四同行。
對于袁崇煥的請求,孫承宗反而猶豫起來。一個内宮太監,跟着去能做甚!
孫承宗猶豫不猶豫其實都沒關系,因爲這件大事已驚動内宮,而魏四向王安毛遂自薦願随孫承宗巡視遼東。
内宮太監代皇上巡視在萬曆朝極爲普遍,前次盧受不就是嗎。
王安見魏四心系社稷,十分感動,心中大呼後繼有人,欣然同意。他哪知魏四的離開另有玄機。
魏四與他又聊了很久才離開。離開時,他強忍着回頭的願望,不斷對自己說:不是我的錯。
好人未必一生平安,當他成爲某種障礙時,必然會被移除。
在這之前的連續兩日,王體乾、劉若愚、李永貞都在緊急商議着,目标隻有一個,趕走王安。
魏四不想被世人诟病,所以他選擇不在京城。
不管孫承宗是否情願,魏四都已與他一起奔向山海關。而此時王安也去了西山,他的病情又起反複。
這時已是五月,百花盛開的春天,抵達山海關的孫承宗立刻召集關内外文臣武将開會讨論戰略部署問題。會上衆人發表意見,王在晉主守山海關,閻鳴泰主守覺華島,袁崇煥主守甯遠,衆說紛芸,莫終一是。
閻鳴泰便是薩爾浒之戰存活的那位,李如柏的心腹。雖遼東一次次失利,但善于認“幹爹”的他未因此而官途受阻,如今已是遼東監軍。
他望着一言不發的魏四,竟有些忌憚。這位已故“幹爹”盧受的親信,這次來遼東作甚?
來做甚?當然不是來揭你的老底。魏四沒聽進這次“軍事會議”的内容,腦海裏一直在想着宮内的進展。
見争執不下,孫承宗揮手停止會議,親往甯遠視察,魏四、袁崇煥等人自是跟着。
甯遠是山海關與錦州的中間站,地理位置很是重要。曾經修了十分之一不到的城牆低矮破舊,若敵軍來攻,輕易便可攻破。
袁崇煥向孫承宗詳細講解在這築城的重要性。首先是守禦的疆土向前延伸二百多裏,可以延緩敵軍對山海關的威脅;另一方面這些年來,遼東遼西的漢人流離失所,若是給滿洲人擄去,便成了奴隸,若有甯遠城,便可收容這些人。
實地考察後的孫承宗回到山海關,力勸王在晉聽從從袁崇煥的提議,在甯遠築城。
幾日已過,王在晉仍不肯妥協,與他争執。
離京也有十日,孫承宗作最後努力,問他:“新舊兩城相距不過八裏,舊城外有城防壕溝和設施,若新城士卒潰散,豈不是會陷入自家陷阱呢?”
就在王在晉沉思之時,孫承宗繼續發問:“新舊兩城之間,南面是水,北面是山,潰卒無路可逃,如果都擁于舊城之下,那到底是開門放他進來,還是不開門聽任他們在外?”
“北面山上有三座山寨,若是逃潰可以去那裏;舊城有三道關口,完全可以讓士兵們順利回城。”王在晉倔強地道。
孫承宗本意是想勸王在晉與袁崇煥和解,見他仍在辯駁,不由怒道:“兵法上講置之死地而後生,怎可爲他們提供逃跑之路呢?”
王在晉欲言又止,低下頭,但神情仍是很不服氣。
這時隻有三人,因爲魏四的特殊身份,所以孫承宗任由他跟随。魏四見此情景,插話道:“我猜王經略的本意也是‘置之死地而後生’吧。”
“怎講?”孫承宗喝問。而王在晉不由擡頭望着魏四,似乎被他看破心思。
魏四微笑道:“孫大人,誰都知道‘邊兵易走’的道理,兵敗如山倒,殺之也不能止,而那些壕溝陷阱能夠起到阻止士卒逃跑的作用。再說那幾個山寨,又怎能保全士兵們呢,他們唯有死戰到底,毫無退路。”
“魏公公說的沒錯,考慮到這會渙散軍心,所以我不肯說出内中隐情。”王在晉被魏四說破心思,既驚訝又欣喜。
這下無言以對的是孫承宗了。
魏四還沒說完,“對于置之死地而後生的做法,我并不認爲正确。雖然有過項羽破釜沉舟的成功例子,但那是迫不得已,是以少搏多,而用此法導緻全軍覆沒的例子比比皆是。與其讓士兵們作無謂的犧牲,不如讓他們保留生命,繼續效力豈不更好?再說我軍背後千是千萬萬的大明軍民,爲何要做這無奈之舉呢?”
這下,孫承宗與王在晉皆無言以對。
“把士兵生命當兒戲的統帥最終隻會失敗。”魏四最後說。
孫承宗和王在晉紅着臉低下頭,慚愧不已。